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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梁母先女儿一步,早早赶来别墅。本想帮女儿忙,先把卫生打扫了,让女儿清闲,不想被梁大接来别墅一看,什么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气,其他什么都有。原来是李力早让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时也有李力的保姆过来抹一遍灰。便是梁大也熟悉,进门就把空调开了,房子顿时慢慢暖和起来。很是奇异的,房子一暖和,房间里面家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
一楼大开间,除了用人房和卫生间,其他都是敞开的。厨房的家具是整套从美国带来的,原木配不知什么做的台面,非常厚实华美。梁大介绍说,大家看了都说这厨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着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学个样子。台面则只能用花岗石代替了。屋里还有四大只据说是窗帘寝具等大包裹,上面中英文写明不许打开,为此梁大很有腹诽。
梁母东摸西摸地看,正啧啧称好着,见外面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车道。梁母停下看去,却是女儿从车里钻出来,也没看房子,低头大步走到车尾,大力拖出两只大皮箱,又从后车位拖出一大一小两只箱子。等梁母惊诧之下赶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过去跟司机算账。
梁大在里面看着大是惊诧,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无穷。他忙走出去帮忙,拎起一只箱子就觉得重,毫不犹豫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我练拳击,咱现在整个是蓝领的坯子。”梁思申将最后一个箱子拎进,这才甩了大衣,欢呼着与妈妈再次拥抱。
梁大见此告辞,但被梁思申拉住要求看他和李力的房子。梁思申常在与梁大、李力电话讨论装潢细节时候听他们吹嘘如何投下血本,心中很是好奇中国新贵的家庭布置。李力房子的保姆见惯梁大,放手任他们参观。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卧室是铁灰色真丝寝具,楼上楼下全套红木家具,不说做工,但是那红木的用料之多……不由咋舌。再回头看梁大的房间里也差不多,但梁大的显然是进口欧式家具,异常奢华。两家房子比较,就跟她新背的宋词所说,“竞豪奢”。回来跟妈说起,两人都感慨,说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钱。
随即,母女俩开始布置窗帘寝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梁母看着女儿矫健地跳上跳下,娴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都不怎么会做家务,可见女儿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这话也不能再问,女儿不会回答。她最想知道的是女儿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费从哪儿来、周末上哪儿去等问题,女儿都一概回答是同学爸妈帮助解决。想起这个,梁母便觉得自家女儿过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因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类的则是差之远矣。
但有一个问题是要搞清楚的,梁母问:“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么回事?梁大好像认定你和李力的关系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说李力这人女朋友多吗?”
“妈,这事你别太封建,李力不过是看我相比国内的人稀奇难得,我不过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国内人有趣一点,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李力的祖宗说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儿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脸皮,忐忑地问:“囡囡,你在美国有没有李力那样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连声道:“妈咪,妈咪,妈咪,我不是乱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没时间乱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别多问了,这问题多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熨斗将床单在运输中揉皱的部分熨平。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话安抚自己,女儿现在是美国女孩,当初送她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学习,现在就应接受这样的女儿。
女儿拿出来的东西都很新奇,梁母不敢乱动,大多时候只好旁观,旁观的时候更是骄傲地看着宝贝女儿。从小跳舞的女儿身材非常曼妙,有修长的腿,窄翘的臀,纤细的腰和曲线美妙的颈。这样的女儿,放哪儿都是发光体,梁母想象得出女儿身周群男环伺,她可真想替女儿筛滤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长莫及。
看到一半,梁母已经明白,女儿还说不如梁大他们的奢华,其实床上用品和窗帘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钱不少。
一套房子这么布置下来,才终于有了人气。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懒得想叹一声气。梁思申这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着从寝具包装里掏出来的瓷器玉器。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严禁别人动她的这几个软包装,原来是内里另有乾坤。
梁母只见女儿花样百出、兴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却不知女儿满心挫折,她主抓的东海厂融资项目破产了,团队解散回国前她最终还是受了一顿批评,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因为错不在她。她更生气的是来前已知萧然的项目却进展顺利。那意味着萧然的巧取豪夺即将成功,而她却无法阻止。刚才看到梁大李力豪华房子的时候,她很偏激地想到,若说社会资源是一个蛋糕,可当梁大萧然李力等人可以轻而易举侵吞掠夺优良资源的时候,其他人怎么办?宋老师付出过人的努力,杨巡付出血泪,宋老师的姐夫付出自由。可谁来清算侵占资源者的罪恶?她最生气的是她有劲无法使。如果说那是一场球赛,那也是满场黑哨的球赛。
可偏生悲哀的是,鉴于她这回在做大老板会见大领导准备工作时候的出色表现,公司打算以后让她侧重分管中国区的业务。原因何在?梁思申当然知道,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她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人,她扯着虎皮大旗一个电话就行。她也在违反公平竞争原则,可她现在知道有些事不能跟妈妈说,不能再让妈妈为她的异端思想担心,因她梁家一家也是既得利益者,她在家谈这种话总是得不到呼应。
梁母兀自爱不释手地擦拭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整件擦完,才满意地道:“真是美丽。囡囡,这只瓶子是做什么的?”
“这只应该是仿品,仿宋汝窑胆瓶,不过这只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实实写着大明成化,从线条和釉色来看,做工相当好,釉里也添了玛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还有细细的裂纹,只差一个胎体颜色稍微不对。”
梁母细细地看下来,笑道:“果然好,跟那《红楼梦》里写的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只胆瓶啊,有灵气。”
“是的,背了唐诗宋词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话来描绘的东西,一句诗却可以把千言万语都概括了。”梁思申深吸一口气,依然决定不跟妈妈提起不快。好吧,那就风花雪月,她已是成年人,她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妈妈,这是碧玉荷叶碗,玉质不算一流,可那么大一块玉能这般均质已经算是上乘,雕工却是一流,我是买下一块碧玉请土耳其人雕的,余下的雕了这几只小杯子,还有几粒珠子。妈妈你看,这只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炉放在这两只碗中间,每只碗里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该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馅儿了不是,放夏天开的栀子花才是最好呢,这几天漂几朵腊梅,闲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个鬼脸,与妈妈一起继续摆放这些小玩意儿。她告诉妈妈,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一半都花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面了。梁母多多少少地知道女儿这几年挣了不少,想到上百万美元都换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强烈心疼。可这些小玩意儿却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当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来,梁母更是爱不释手,做女孩子时候的梦想,却在女儿一辈身上实现了。
但梁母却也烦闷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儿,眼中可还看得上谁,这才是最大麻烦。
母女俩出门买菜回来,天色已暗,看得出别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经亮灯,可见已经有人入住。安步当车,说说行行,倒也难得闲适。到得家门,却见门口放着大大一束玫瑰。梁母笑了:“哦哟,李力来过,肯定是他,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买花去呢,他就送上门来。有女儿真好,有人送花上门,嘿嘿。”
梁思申两手拎满东西,腾出手开了门,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却大笑了:“不,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乐,哈哈,爸爸真可爱。”
母女俩乐不可支,却被院子木篱笆门外人声打断:“梁小姐,可找到你了,我们能进门吗?”
梁思申朝外看去,黑地里有两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另一个人也说话:“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乐。”
梁思申走去开门,却看到先说话的竟是萧然。咦,他来干什么?但见两人都对她妈很尊敬,她估计萧然应该是跟她攀交情来了,通过李力的关系进一步软化她的立场。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厨的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让过来帮忙。梁母微笑地看着,却并不拒绝。萧然当然从旁边看出那么点意思来。
李力微笑看着梁思申:“很累?那还出去买菜干什么,开个单子给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来爱屋及乌地烦上李力这个高干子弟,可见了真人却心软了,李力笑容那么有味,声音也是那么有味,跟夏天见的时候差不多。见问,她瘪了瘪嘴,道:“很倦。”
“工作很烦心?”李力看梁思申脱了黑色及膝长棉大衣后,里面穿的是宽松的米色毛衣、米色裤子,都是很柔软的样子,柔软得令人想紧紧抱一把。“还是一来就布置房间,累着了?可别也累着伯母才好。不过窗帘之类的装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
“还没谢谢你呢,房子装得相当好,好得超过我的原意。空旷就空旷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将粗粗的麻花辫子甩到身后,看向萧然道:“萧总不是准备节后与日本公司签约吗,怎么有空出来玩?”
萧然笑道:“看你这么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们刚谈下合同,可中文翻译文本照着我们的意思,英文的……据说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许多……”
李力补充道:“我们第一次跟‘列强’打交道,不敢大意。萧让我找找上海有没有合适的人帮忙?确保无虞。这样的人还真难找,我介绍了你,没想到你和萧已经认识。”他又对萧然道:“你看,明天行吗?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狠狠剜李力一眼,见他脸上满是为朋友的焦急,不免软化了立场,不由自主地道:“我记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现场商谈合同最后事宜,时间很紧。就今天吧,事不宜迟,萧先生请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场纯粹是私人的,李先生不会介绍错人。”梁思申说完就后悔,她这是助纣为虐。
李、萧两个都笑了,李力当然清楚,这是他面子够大。而萧然则是放下一百个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弯,以示感谢。梁母在一边看着,心说女儿说话够大方,于是放下担心,上楼替女儿收拾行李去。
李力道:“你这儿书房还没台灯,不如去我那儿,或者萧那儿。”
“不去,你那儿不是中央空调,冷。不如你们先回家吃饭,我这儿慢慢把台灯装起来。”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点钟我们开始工作。”
“我们帮你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不,不是行货,我得自己来。”可眼睛却别样地看着李力。
萧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点准时来。”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这儿,只能留下蹭饭。梁大师总是需要个把打下手的,我胜任。”
梁思申心说,若不是早知萧然是什么人,还真会被今天萧然的表现迷惑,可见人人都会两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后一刀是什么样的。
原来台灯是梁思申收来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窑,也有名家手笔,可因为破了相,价钱猛跌。梁思申因势利导,将这些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瓷细细打磨,做成灯罩。李力旁观着,这才明白梁思申为什么不让别人动手。他叹为观止,原来梁思申是这样在玩。
再抬起头,李力不得不调换一种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没见过的摆设。原来这一件那一件,小小东西里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来龙去脉,那不是他竭力模仿个大轮廓可以比拟的。比如那维多利亚式的圆镜子,随随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书桌上,工作累了抬头望一眼,正是女孩儿心思。而一块拳头大的寿山白芙蓉随形章顺便就做了镇纸,不懂的人可能只会觉得好看,可懂的人却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都不认识的。他开始自惭形秽。他原先一向自傲于他的见多识广。他真不懂,梁思申这个半洋人怎么知道那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着类似好东西好几年。
李力都不知道还有哪件东西又有什么来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的时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详一番,怕做错说错什么,怕就像他经常嘲笑暴发户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给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说那筷子是乌木镶银,东南亚货色,《红楼梦》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候出现过。李力都觉得自己也差点成了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么看他这个人。李力第一次极端地不自信起来。
七点,萧然带着助理准时敲门。四个人坐书房说话。老大的书桌四个人用都绰绰有余,尽可以将文件满桌摊放。
梁思申先将英语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数,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顺手得多。看完,便将英语的翻译出来,与萧然手中的中文本逐条对照。可她中文词汇毕竟没那么专业,翻起来不得不东拉西扯地解释一通才罢。可好歹,还真找到两处对不上号的地方,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应该是陷阱,而是翻译差异。李力不得不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十一点。
本以为对照结束,事情完成。没想到梁思申将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对萧然道:“我有几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萧然忙道:“请讲,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你看,这儿一栏,应该是你签名,但问题是至今你还不是市一机的一员。我只说个万一,万一合同另一方什么时候想毁约,他们只要提出当年你的签名是虚假签名,因此而宣布合同无效,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合资后,外方可以查看公司旧档案,你的身份变迁就瞒不住了。”
萧然看住梁思申好一会儿无语。确实,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场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发,因此才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抓紧。还有呢?都不知怎么谢你,指出这么重大的纰漏。”
“不用谢。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这合同中所谓先进技术的引进,似乎没有具体条规,究竟是先进设备的引入,还是中方员工出国培训学习,还是合资双方联合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术,这方面似乎应该明确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萧然忙道:“我们讨论的是引进先进设备,员工培训以及部分中国没法加工的部件引进。”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给你补充在这儿,你回头自己把中文部分补上。引进设备具体事项前面已经谈了,我给你补充一些细节,是需要你再跟对方谈的。比如设备安装时候外方来几个人,费用谁负担,来几天,超过几天费用又怎么算。中方员工培训接待工作如何。这些小细节可能也比较费钱,需要谈判时候考虑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毕竟日本的费用比美国还高。另外,建议你提出组建联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合资最终目的。”
萧然又是连连点头,让助理记录。“熟人好办事,而熟悉业务的人能办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梁小姐。”
梁思申却对着“熟人好办事”怄气上了,心里反感顿起,将原先想说的几句话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这些,原则上的你们都考虑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小问题。不好意思,李先生都闷得打瞌睡。”
李力忙笑道:“哪里会,我就跟白听一堂课似的。其实很多原则性大问题我们倒是不大会忽略,反而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我们因为没做过,都没有认识。”
“是这样。萧先生,我的老师,你也认识的宋运辉,他多次引进国外设备和技术,又多年从事外贸,他对中方该做什么一清二楚,只有比我更务实,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请教,他英语也相当好。”梁思申想让萧然对宋运辉屈服,以后别净想着陷害杨巡,有意放出诱饵。
“一起吃过饭的宋厂长?”李力想起那个与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厂长,没想到那是个有真本事的。
萧然道:“宋厂长比较忙,可若是有事,我还真要找上门去。”话是这么说,萧然心里却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自知,不是宋运辉的对手。
梁思申这才起身送客。感觉李力虽然依然温柔,可总是有哪儿不对劲,她怀疑是自己对李力不对劲导致的。
妈妈已经在新的床上睡觉,可梁思申一时睡不着。今天按说是帮人做事,可她厌恶这件事的当事人,帮忙后心里一点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帮忙的当时,她都有做小手脚的冲动,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将小冲动都抑制了。
再独个儿静静回想那份合同,却觉得漏洞颇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谓的技术引进,其实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进。说到底,等于没有引进技术,而是日方把市一机当作组装和低级加工基地。但似乎萧然对于她的引进核心技术才是目的的提醒并不关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萧然的目的便在赚钱,而技术研发却是那么耗钱的勾当,萧然即便是技术消化都不愿做,只想着尽快将权兑换成钱。这是多么短视的行为,也只有萧然那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而且,梁思申无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虽然合同表明,总经理由中方委任,可是,没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中方,即使拿着一支签字的笔,又有何用?梁思申实在看不到萧然所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这主导权太不堪一击。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条她在资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数,她都忘了那份冗长的合同中有没有提起相关事项。她抓起窗帘往外看看,周围房子的灯光都已熄灭,这大冷天的,人们大概都已经睡觉。梁思申只得作罢。
说到底,心里总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带着点不愿为虎作伥的心理。李力那张帅气的脸不在身边,她把持得住。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忘了也便忘了。
02
程开颜终究是沉不住气,她见宋运辉回家后正眼都不瞧她,她搭话就给顶回来,以致她不知道爸爸的计策实现了没有,宋运辉会不会恨她入骨。她忐忑地等着爸爸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怕见丈夫,一听见宋运辉的汽车声接近就躲进她的卧室不出来。她跟爸爸说她想躲去市区宿舍,可是爸爸却要她坚持,说宋家现在不是她来去自由的地方,程开颜只好挨着,幸好宋运辉白天上班,她还可以出来见个天日。可是一想到元旦宋运辉得在家休息两整天,她真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宋运辉其实拿她没办法。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她不点头宋运辉别想离。而且宋运辉不是个肯降格大打出手将程开颜暴力赶出家门的人,所以宋运辉也为两天元旦怎么过而苦恼。在程开颜决定落荒而逃、回金州当面与父母商议对策的时候,宋运辉也痛下决心,放弃元旦家庭团聚,赶赴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一对夫妻元旦前夜心照不宣地南辕北辙了,幸好有宋季山夫妇照看宋引。
终于在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宋运辉笑道:“少啰唆,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得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像话。但体形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听说他们几个来看你的时候常挨骂。”
雷东宝道:“我汲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我只好霸道。这里面待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厂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上去就坐稳,不过听说忠富不愿回来承包。”
“对啦。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两眼留意到雷东宝蒲扇大的两只手掌使劲地一张一握,一张一握,使劲地做着无用功,却又是那么使劲地坚持。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如此,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次,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认同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认同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的大掌终于慢慢舒展,完全摊平在桌面上,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因此你在里面的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你静静在里面修养,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可是心里却又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用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得更多的是你姐。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的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重又捏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的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吃素,不由摇摇头,可接着忙又点头答应,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03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修车本领自学成才。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着,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元旦时节,杨巡开着深蓝的新桑塔纳,载着送梁思申的礼物,直达大上海。他手头带着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越做心里越没底。与其说来上海是为请梁思申过目可行性报告,不如说他这是找个借口见见梁思申,还有梁思申上回脱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给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万苦,从早开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有限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梁母常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皱,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像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梁思申给他倒来一盏茶,他发现这茶杯淡绿颜色,还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级宾馆见的碗碟晶莹,这才收起少许紧张。
杨巡原来与梁思申约定的是拿来可行性报告让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谈。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据说是清晚时期的红木嵌螺钿一尺来高插屏恭贺梁思申乔迁,准备乖乖告辞回宾馆休息。不料梁思申却对杨巡道:“那位萧然……”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会在元旦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建议你别管这闲事,你没法管,也管不了,多管还得惹祸。”
杨巡感谢梁思申的体贴,但还是道:“我当然没法管,他别来管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银地入主市一机的话,他就没钱开发市中心一块已经拆出来的地。萧的资金实力,我怀疑有限,因此拆了那么多日子,到今天还没正式开工。这块地我已经看过红线图,足够我开发宾馆,这地段太好了,下面还可以开商场,这么热闹的地方开商场,以后租金没的说。不晓得你有没有经过那条街,闹市里拆出来很明显一块,瘌痢头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应可真快,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呢。”
梁母忍不住问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当然也看得见,凭什么小萧一定要卖给你?再说,有前嫌在,他更不会卖给你。”
杨巡道:“伯母说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头,愿意让他敲一笔竹杠,让他心里满意。那样的好地,凭我公司的性质,凭我没什么背景,我一辈子都拿不到这样的好地,只有向别人买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气量,真是把韩信学个十足。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这样,我有办法让萧然把钱全部注入市一机去。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杨巡欣喜得眼睛灿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制造萧然资金紧张问题,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帮我传递消息给他。哈哈,太好了。”
杨巡走后,梁思申回头静心看杨巡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看便清楚,杨巡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数据翔实可信。比之李力那份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报告,杨巡的这份才真正有了点“可行性”的意思。而杨巡这份报告,却是脱胎于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对比。
梁母跟着女儿坐在书房,捧着一本从李力硕大书橱里挑来的书看,见女儿最先是认真看那份报告,大约九点之后,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据说是找同学找朋友咨询相关问题。然后一个一个电话回来,一张一张传真纸吐出来。梁母很喜欢看女儿工作的样子,这么娇嫩的脸,却又是这么认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统一。
但梁母终究是熬不住夜,抛下女儿回去睡觉。梁思申自己对宾馆行业不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必须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为这个宾馆项目,还是她最初提醒的杨巡,而且,她清楚以杨巡的实力,他输不起。
她细心制作一张表格,将杨巡报告中的遗漏内容以及大致估价列出,越看越觉得杨巡的宏图大愿太超前于他的实力。但梁思申不便当面指出,她还是让数字说出最直观的话。第二天,她不等杨巡过来,自己叫车去杨巡住宿的宾馆,她不习惯于在家中招呼朋友。
果然,杨巡一看见这些新添项目,目光凝滞。原先这份由三星级宾馆财务参与的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从旅游局的人那里看过标准。眼前新添的巨额费用,提示他参观上海宾馆时候的细节事项,确实不能遗漏。若是这些再加上,如果萧然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下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许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而且万一中途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是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像老鼠,现在此人的变化一日千里。她不去打扰杨巡,让杨巡静心思考。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然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估计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有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还是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的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将脑袋里所有设想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有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的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的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还想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有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好心,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好几杯咖啡时间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无法体会其中妙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的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高的门槛。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大部分还是看宋运辉的面子,因为她感觉宋运辉很重视杨巡,很赞赏杨巡。而她正需帮宋老师做点儿事以挽回注资项目不成对宋老师的打击。她真是太想报答宋老师。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没羞没臊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地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在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没吃中饭就走了,还不要杨巡开新车送,她回国度假不易,得分秒必争与妈妈在一起,因宋运辉而帮杨巡的忙也得适可而止。杨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国那边的习惯,见自己出尽百宝都没法留住梁思申共进午餐,心中极其沮丧,进而对自己能否独立开展四星级项目充满疑问。可又被梁思申的离去激发他胸中的斗志,他非要想尽办法拿四星级项目撑起他的脊梁不可,即使看似资金情况更加严峻。
杨巡被梁思申激发起蓬勃的斗志,李力却被梁思申再度打击。梁凡开玩笑告诉他,梁思申衣橱有欧美电影里才得一见的璀璨晚装,可惜因迎新派对举办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调,温度不够,不敢穿着,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衬衫西装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对上,李力总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视线,心里非常没底。论洋气,他毫无疑问不如梁思申,可是论传统,他这个在国内的居然被梁思申的乌木镶银筷子和古瓷台灯击溃,他心里有了障碍,在梁思申面前再潇洒不起来。唯恐自己什么举动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见梁思申的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梁思申倒并没坏笑,国内时尚水平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经算是非常时尚,穿的衣服均非国产,超乎她的想象。只是派对中人邯郸学步的举止,反而让她忍俊不禁。说起来,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运辉多了,宋老师的西装虽然硬如铠甲,可在谈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语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说难得,可见胸中有无乾坤才是为人最大的一团底气。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对中人言语中的特权意识,一场派对,让她看尽赤裸裸的特权狂欢。相比杨巡的奋力钻营,相比宋老师的艰难求索,她感觉那些挥霍着父母特权的人是如此丑陋。李力和梁凡他们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派对过后,梁思申虽然依然喜欢李力的英俊帅挺,却是开始后悔不该为了一场派对而留在上海过元旦。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具体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有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而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有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则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梁大的保姆都说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物竞天择。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梁思申来时还是豪情万丈,只觉得自己既通晓美国先进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国古老文化脉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换新天。可回国短短几天,先是无力于东海厂的项目,再无力于萧然辈的为非作歹,最后无力于为杨巡等个体户申辩,她才知以前宋运辉斥责得对,她确实并不通晓中国的情况。这个认知,让她回去美国的时候灰头土脸。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终于啃下一块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在与他人合作中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而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商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的个体户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
计划不顺,杨巡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已与之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尽管他而今如何有钱,尽管他已经游说梁思申获得假外资身份,可他依然与过去一样,受困于他的个体户身份。人,无法胜天,落草在了农民家,这辈子再争也无法出头。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04
春节来临,宋运辉托寻建祥捎上程开颜回金州,他自己留在东海,与父母女儿三代人其乐融融地过年。既然已经与程家挑明,就没必要去金州在人前做什么表面文章。
到得初三,他也不怕女儿辛苦,开车带上女儿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他在年前曾告诉父母他的计划,令他意外的是,临行时候,妈妈拿出大包吃用物品,让给雷东宝捎去。可宋运辉问他们需要捎什么话,他们却又拒绝。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的春节不关门的涉外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行,当祖宗小心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地头蛇,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残酷,他怕雷东宝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无法不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瞪大眼睛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披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硬生生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门心思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面对这么陌生而又凶悍的人,宋引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我们亲戚,自己人,跟奶奶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从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他听得到雷东宝心中的喜悦。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却非要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被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叽叽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便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的,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因为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词,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在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的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地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重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他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直到中饭时间,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须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雷东宝如果没考虑,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通过不断被探访,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谁劝说都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账之类的细心事,又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得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支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终于笑了,赞叹女儿的观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姑父是大人,不小心做错事了,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的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打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那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要求他想办法办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的,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了,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了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分量。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05
这一夜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晚饭后却见杨巡率领俩弟一妹上他家拜年。
书房里其实全是宋运辉低声与杨巡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完了宋运辉才问别的,他听杨巡说了元旦去上海拜访梁思申的事。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的系数,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
“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是这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得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
杨巡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资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拗手劲。”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年轻就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见宋运辉如此劳累,不便逗留,谈完即告辞。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字里行间都不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有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杨逦在宋家一直沉默,回家就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不过他还真显老。”
杨连道:“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多岁的老师老成多了。是不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象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领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异口同声地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的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向梁思申孔雀开屏。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心有不甘。只是萧然的那块宝地,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无穷可能。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般泼辣。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个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走不到一起。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已经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认识到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梁思申连中饭都不跟他吃呢,这怎么能告诉小妹。他只得避实就虚:“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订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但走几步,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厮缠上了。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做错了。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最多不跟他吃饭,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历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贸然结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毋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包括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原因一二三。
领导留杨巡一起吃晚饭到半夜,引为知己。第二天给杨巡一个电话,告知二轻局正试点机关职能转变改革,有些职能要取消,有些二轻局下属企业要脱钩,他问杨巡有没有兴趣跟他的一个朋友去旁听有关会议。那位领导提议杨巡留意二轻局这回剥离企业的操作。杨巡一听,只觉得眼前大放光明,好心必有好报啊。
在纺织局那位要好领导的帮忙之下,杨巡与二轻局职能转变试点办的同志热乎上了。岂止是参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参加的扩大会议,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资料。他手头很快有了一份剥离企业名单,也有一份市二轻局所有从属企业名单,他拿到名单当天,与杨速一起,花一晚上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一家家地看过去。
但杨巡毕竟忙,第一天与杨速转了一圈,统一思路之后,他得立刻赶去帮助宋运辉办理雷东宝出狱的事情。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朋友间彼此帮助。他去劳改农场所在地找到宋运辉推荐的客户,果然,依仗那客户活泛的社会关系,他这回事半功倍。等他回来向宋运辉汇报,基本其他什么都已确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体日子还不知道是哪天,但不会出一个月。
宋运辉知道后,就通知雷士根去农场探望雷东宝,估计雷东宝有些具体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实。只是宋运辉心想,雷士根这种人,敢吗?但不管了,雷东宝说过,只要放他出去,其余都是他自己的事。
06
宋运辉自己都忙不过来,他最近与省市两级商谈东海厂扩容计划。东海厂一期虽然并没太大规模,但对地方而言,已经是利税大户,省市两级都对继续扩容计划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宋运辉向他们描绘的出口创汇预期非常热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办,并不是杨巡那儿做事,说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运辉得三天两头跑去省市两地开这会那会,不断研讨不断商谈,还得上上下下做通无数人的思想工作。而今,他的大半精力得花在这种工作上,生产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来杨巡好消息的时候,他休息日找个宋引还没起床的时间与父母谈话。他告诉父母雷东宝在劳改农场的实际境遇,他最近为雷东宝所做的事情,雷东宝又将于某段时间出狱。宋季山夫妇都是沉默地听着,没问,但也没走开。一直等到宋运辉说完,宋母叹声气,道:“也好,也好。”但是宋季山却冷不丁问一句:“小辉,你这是在犯罪啊。”
宋运辉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但这回事非得已,下不为例。东宝也说了,只要这回放他出去,以后有什么事,他后果自负。”
“他说是他说,但你不能说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还会有别的谁,你要下不为例到什么时候?这口子你不能开啊,小辉,你别以为你现在官大了,可以胡作非为了。人是不能犯错的,你别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辉,这口子你千万不能开啊,你答应我们。”宋季山想到自己几十年的遭遇,对稍一不慎贻误终生的教训刻骨铭心。
宋运辉点头:“我也不想做的。可是这回……好,我肯定以后不会再做。”
宋季山夫妇不敢放心,可嘴里还是一致道:“那好,那好,我们都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坏官。我们一家子吃坏官的苦头吃太多了,你肯定不会学那坏样。”
宋运辉听了发笑,父母当他还是小孩子呢,还“学坏样”。但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他现在,可也不是什么好官了。其实,他身边哪有什么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条道,就只能照着那条道上的规矩,但这话是不能与父母解释的。就像他以前看着水书记是如此灰色,他现今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现在几乎是水书记的关门嫡传弟子,可想而知,真实的他,若被父母知道,他们该如何震撼和伤心。他决定以后不再与父母议论类似事情,隐瞒到底。
但是心里无法不为父母的殷殷嘱托而叹息。
正好这个星期天是要带宋引去市里学钢琴的时间。程开颜虽然已经从金州回来,宋运辉不知她讨来什么锦囊秘诀,依然以不变应万变,当她透明。当然也不会与程开颜一起送宋引去学钢琴。
星期天的青少年宫,总是有很多家长等在各才艺班的教室门外。宋运辉拿一本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里面宋引跟着老师学钢琴。这本书是梁思申寄来的,原版的《IACOCCA》。他需要借助阅读维持英语水平。而这样的书,正好一举两得,过去那些书太专业,而今他没精力一手字典一手书地苦啃。
大多数家长围在窗外看孩子上课,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长与宋运辉差不多,坐在长凳另一头啃书。那本书,比宋运辉的更厚。长凳两头的两个人都对周围的嘈杂听而不闻。
等到连宋运辉都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有班级下课。宋运辉合上书,等女儿出来。不由看看长凳那头的另一个啃书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运辉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形容干净的女子,三十来岁,唯有鼻子冻得通红。两人都做了一下家长式的微笑,三十女子便转脸看向一个教室门,神态微傲。
一会儿见那三十女子从一间教室费劲地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左臂挂一架电子琴,看似不堪重负。果然,走几步就听那三十女子道:“宝宝下来,妈妈背你好不好?”
正好这时宋引从教室里冲出来,扑腾着抱上爸爸的腿。宋运辉忙抱起宋引,与里面对他很客气的老师招呼一下,准备离开。却见那母子还在原地,女子脸色通红,背着衣服穿得圆球似的儿子,一手扶着墙壁可还站不起来。宋运辉一看对宋引道:“猫猫,爸爸帮帮那阿姨好吗?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脚受伤了。”
宋运辉看去,果然。他走过去,微笑地接过孩子抱起来,对那三十女子道:“我帮你抱到楼下,背着孩子上楼容易下楼难。”
那女子涨红着脸终于得以脱身,连忙说谢谢,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电子琴,一手牵住落单的宋引,跟宋运辉下去。三十女子问宋引:“小妹妹你学什么琴?”
“我叫宋引,我学钢琴。小弟弟叫什么?学电子琴吗?都学几年了?”
宋运辉听着笑道:“老三老四的,问题这么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开始学电子琴呢。”
“小弟弟的脚怎么了?痛吗?”
那陶令田在宋运辉怀里瓮声瓮气地道:“热水瓶烫的,不痛,妈妈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宋运辉一听,笑出声来,拍拍男孩子道:“好样的,小男子汉。”又回头对那妈妈道:“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过奖,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车在这边。”
宋运辉跟过去,见是一辆二六女式自行车,车后绑着一张小椅子。宋运辉这人向来细心,不由自主伸手测试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却拍着他的腿道:“爸爸,我们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脚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谢谢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烦你们。宋先生,我来。”那女子已经熟练把电子琴横放到车头,腾出手抱了孩子,准备放后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车正好靠着墙,借着墙的支撑,可以让她做出大动作。
宋运辉不勉强,只伸手帮扶一下车头,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车把,他才放手。那女子感谢宋运辉的恰到好处,但表现不卑不亢,与宋运辉父女说了再见,推车出去。宋运辉觉得这个女的很坚强,气质难得地沉静,他对这样的人有好感。等车子开出去,却见女的在他们前面人行道上,推车急急地走。宋运辉一想便知,前面挂个沉重的电子琴,后面坐一个已经受伤的小男孩,没几个女子还敢骑着车走。既然看着顺路,有心帮这个难得的妈妈,停车下去道:“陶令田妈妈,住哪儿?我带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看向宋运辉开的车子,连忙摇头,急欲摆脱干系的样子,陶令田却道:“我们住西门,挺远的。”
宋运辉一听,车子都得开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不由分说,抱起陶令田扔进他的车子,又把自行车扔进后备厢,打开后面车门对着愕然的女子道:“请上车,都是家长,帮一把是理所应当的。”
那女子见此也没再推辞,连声谢着钻进车子。宋运辉从她上车那姿势,判断她基本上没怎么坐小车。他自己上车,后面立刻传来女子带着歉意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么麻烦你,昨晚我做了夜班……”
“举手之劳。陶令田妈妈是医生吗?”宋运辉才说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对,阿姨身上有医院味儿。”
大家都笑,女子在后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灵呢。我是医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医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运辉却从儿子跟妈妈姓里嗅出点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经在旁边骄傲地道:“爸爸是东海厂的宋厂长,大家都叫爸爸宋厂长。”
陶医生大惊,刚才还以为这个戴着眼镜的开车男子是哪个领导的秘书呢,没想到这么有来头。再看那人,果然觉得气宇轩昂。没想到这么大厂的厂长如此好心,陶医生很是感动。但她只说了“谢谢宋厂长”后,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个嘀嘀咕咕,一个瓮声瓮气,说他们学音乐的那些小破事儿。
宋运辉也不多话,他不是个喜欢跟女人搭讪的人,照着指点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再帮卸下自行车,便告辞走了。感觉那陶医生可能没丈夫,他开着车子送人到门口别太炫目,给陶医生惹麻烦,也弄不好给自己惹来风言风语。
中午回家吃饭,宋引当然是叽叽呱呱将陶医生出卖了。宋运辉看到程开颜一脸紧张,估计她又风声鹤唳上了。奇怪,难道他风流到了见一个爱一个的地步?诸如陶医生以及他厂里那么多好女子,偏偏他女儿的妈妈是程开颜。因为在家吃饭都得面对程开颜,他这么爱家的人都不愿意回家吃。晚上杨巡有事找,他就欣然离家。
07
两人在新开的粤菜馆“南海渔村”吃饭。杨巡与宋运辉说了给雷东宝奔走的细节,又说了他领士根与雷东宝见面时候,雷东宝对士根的吩咐。杨巡很是疑惑地问宋运辉:“宋厂长,可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怎么看着雷书记这些计划不合时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个耳光,别人反抗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那……还行吗?”
宋运辉摇摇头,半晌才道:“不让他试一下,不行。红伟答应我,有大事小事都会向我传达。”
杨巡忍不住补充一句:“宋厂长,别说我臭嘴,雷书记这样会闯祸。不怕别的,我最怕连累帮我的那些领导。”
宋运辉很无奈地摇头:“我们到那几天好生盯着,别让事态扩大化。市县相关的我都已经跑了一遍,唉……不说了,你弟妹他们上学去了?”
“是啊,寒假没几天,总算今年春节又热闹了一下。一家两个大学生,闹得我都招架不住,非要我看一个马歇尔写的《经济学原理》,不过看下来对思考问题有帮助。它讲的道理并不一定对,可我学到可以从那么一个角度看问题。”
宋运辉笑道:“相当不错,你领悟很快。我有个很不上台面的建议……”宋运辉说着自己先笑,这事他自己也做过:“你要有时间,把那些什么边际成本之类的名词强记下来,偶尔可以活学活用嘛,那些名词可是很上台面的。”
杨巡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偶尔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个算一个,显得自己素质挺高的。宋运辉却见到萧然和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用餐。萧然也看到了他,微笑大步走过来。杨巡见此,只得起身迎接。萧然这回对杨巡客气了些。
寒暄过后,萧然道:“梁小姐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给我的几条提示非常切合实际。合资合同昨天终于签下。本来正准备请外办郑主任引见,明天上东海厂拜访宋厂长讨教呢。梁小姐说,宋厂长是涉外领域的好手。”
宋运辉惊讶梁思申替他牵萧然的线:“呵呵,原来明天郑主任过来是这件事,是不是市一机有引进工作需要咨询?”
萧然笑道:“宋厂长果然是行家里手。正是。说到引进设备的一系列工作,外办一致推荐东海厂。宋厂长,我能不能派几个办事员去你们那儿取经?”
宋运辉大方地道:“说什么取经,大家互帮互助。这样吧,我明天安排一个已经在两家大厂做过两次成套设备进口的负责同志去你那儿建立班子,帮助工作。你只要叫几个英语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设备进入后,我再让一个负责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机指导你们国外专家的生活安排和相关安保要求,不过这方面可能郑主任会做得更好。”
萧然忙笑道:“那不一样,外事办经验虽多,可有些企业相关方面的问题可能考虑不周全。宋厂长,太谢谢你了。明天让我做东,我们还是这儿吃饭?给个面子。”
宋运辉也笑道:“还从没和萧总吃过饭,明天我请。对了,后天我去省里,还要拜见令尊,请萧总帮我美言几句。”
“一句话。对了,哪天梁小姐来,也请通知我一声,我还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这回还真没这么顺利。”
萧然满意而走。杨巡着实憋气,可也没办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到,而他计划了那么多月的四星级项目还是得拱手让出,能有什么办法。
杨巡也只能忍气吞声,但他将自己应合二轻局改革的想法跟宋运辉说了。宋运辉一听,很是鼓励杨巡将此事做好。宋运辉回家路上再想到杨巡的想法,更觉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潜力无穷。他回到家里,就一个电话给梁思申,建议总是把投资中国挂在嘴边的梁思申也考虑杨巡说出的方案,寻找其他比如她父亲所在地区有没有同样改革正在进行。相比于杨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资更受欢迎。
杨巡大清早起来,惊讶地接到梁思申的来电。电话里,梁思申字正腔圆地问他“您吃了吗”,他惊讶了一下,连声回答:“还没吃,还没吃。你呢?”
梁思申却在那边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么呢?”
杨巡终于听出梁思申说话之后“唧唧”的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诗呢,今天背李白的《将进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对不起,我刚向华裔同事学了几句话,知道你不会生气,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诗宋词呢,免得回国时候总让人笑话没文化,你喜欢李白吗?”
杨巡顿时背后有细细冷汗滋生:“说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只是看着李白的诗对胃口,你看这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写得多好,我们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样,最好是上哪儿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脸的难受。”
杨巡本来横下一条心想,想取笑就笑呗,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还是第一天捧起唐诗来背,谁让他闲得慌。岂料梁思申也是个没文化的,一听杨巡的话,大为投缘,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说我要背唐诗,他们就一致推荐李杜,可是我也看着杜甫难受,自觉把这个杜想象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干,我现在都背短的,哪天我们比谁背得多。呀,我们说正题。”杨巡比宋运辉可亲,因此梁思申与杨巡说话,反而比跟相识多年的宋运辉说话熟络随便得多。“听说你们那儿二轻局改革什么职能,是不是有一些企业要卖掉?你准备凭此启动你的四星级项目吗?”
杨巡一想,立刻把来龙去脉想清楚,肯定是宋运辉跟梁思申说的,传得真快。“四星级项目打算压后,没资金。二轻局准备剥离一部分企业,但是如果还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内部下手,甩出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几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话,以后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昨晚问了我爸爸,他们那边还没正式启动。我有几个问题,买来企业,一定要照原样经营下去吗,可不可以转换经营?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员,都得拿来背上吗?原先的欠债,需要一起继承来吗?原先的应收款我们可以追来吗?还有没有其他历史遗留问题需要留意?外资允许不允许加盟?”
杨巡一听,心中立刻咕噜咕噜冒出点子:“这种事情都是灵活的,就跟农贸市场买东西一样,批发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发的话在政策上的弹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资,那就更优惠。只要有实力雄厚的企业参与,直接越过内部收购,可以要他们本来不打算剥离的企业。但这事得抓紧,改制不等人。我们联手吧。我可以拿出两千万资金。你放心我,钱合起来用,我肯定想办法不让它亏,我做生意以来,除非是飞来横祸,从没亏过。我不会也不敢昧你的钱,我知道你大有来头。”
梁思申听了好笑,但觉得这是实话。“我年初已经在香港注册投资公司,本来是准备给你宾馆合资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头吗?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你不用为难,请直接拒绝。”
杨巡心中顿时冰火两重天,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梁思申愿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笔不小。梁思申这一出手,意味很多,对他个人,对他未来合资公司的实力,还有他终于可以有个不用戴红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处,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却意味着梁思申掌控着最终决定权,他虽然拿出两千万,可是他的决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说上话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杨巡旋即想到,梁思申远在美国,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钱到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天高皇帝远地支配着?而他,拿出去就是响当当的合资公司总经理。再说,谁都知道,钱落到谁手里,谁是大爷。再加上别说梁思申拿出三千万的实力,冲着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深远。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将资金引入。
但是杨巡知道,答应得太干脆,那边会起疑心。虽然他没坏心眼,他非常想促成合作,可是他必须用点心机。而且,他用心机是条件反射,这么大的事,想要他不用心机都难。他考虑之下,道:“估计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资金,不参与操作。我作为实际操作者,对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准备拿出这部分资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当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压到更小,可是那对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资少,公司注册资金实力不够,则缺乏规模效应,你谈批发的时候底气不足,那也不行。你说呢?我相信我的提议应该是比较折中的比例。但我们可以就你应得的合理报酬做出协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意向。”
杨巡一听,却觉得有劲无处使,忍不住笑出来,梁思申在电话那端听杨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级错误?”
杨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来……你别生气,可是你谈判时候实在太实诚了点,自己呼呼呼往外倒条件,也不说好好杀价。没什么,不过这说明你诚心。我也不是别人,我以前多得你无偿帮忙,我也很诚心。报酬方面我不跟你谈,只要做出成绩,我自有分红;做不出,我也没脸要工资。就这么简单合作,你看怎么样?”
梁思申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确实,她的工作以后台居多,正式的交锋,她有做,但没太实质性的。而且似乎因为规模问题,不需要太多敌进我退的招数。但是,杨巡说得对,她应该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条件,幸好杨巡没跟她计较,自觉提出不谈报酬。她一时尴尬地道:“那个,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是吧?”
这回轮到杨巡轻飘飘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谈判桌上应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这样吧,这事我跟宋厂长谈谈,请他做个中间人。你的钱到这儿,有宋厂长监管着,你可以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得立刻动作起来,我今天就去工商局咨询,前期费用我先垫着。二轻局那边我开始寻找更大目标。以后我们经常通电话,有资料,我传真给你。”
梁思申这才偷偷做个鬼脸。这件事她做得甚是冒险,考虑到爸爸对个体户的歧视,她虽然向爸爸咨询了政策,却并没告诉爸爸她的打算,免得爸爸阻挠。然而她相信自己的考虑,因为消息由宋老师提供,那边又是宋老师辖下,她相信宋运辉无所不能。
放下电话,杨巡只觉得儿戏。这么大的合作,就凭这一个电话?杨巡有些没法接受这么巨大的转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杨速正叫他吃饭,他打电话给宋运辉。毕竟他在这边已经是有头有脸,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后忽然不成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他需要宋运辉帮助确认。
但没想到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终于打通,宋运辉听见是他,就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搞合作,都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好好谈去。”
杨巡立刻明白,原来刚才梁思申占住了宋运辉的电话。他忙笑道:“怎么可以,我可得第一时间向宋厂长汇报,要不我去一趟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情,电话里说吧。难道还对合作不满意?我唯一不解的是,这好处怎么会轮到你头上,你有什么问题?”
杨巡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为谨慎起见,他还是笑着道:“可是……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宋运辉笑道:“你这奸商,平时弯弯肠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浑身不对劲,是不是?”
杨巡讪笑:“宋厂长号脉一流。”
宋运辉这才肃然道:“对于你们两个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认真,说到做到,而且她有资金实力,也有办事能力。我只对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小梁对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你固定资产固然不少,可你手头现金却不多,你合资资金从哪儿来?如果贷款,你准备利息放在哪儿算?”
杨巡忙道:“请宋厂长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坏了名声。我有绝对把握贷款两千万,利息我自己支付,不会打到合资公司账上。”
宋运辉道:“小杨,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合作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回合作,对你而言,可能也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希望你珍惜机会。”
杨巡唯唯诺诺。放下电话,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头飞快扒饭,转身飞一样飘出去,投入合资公司相关的前期工作中。
中午时候,宋运辉在招待所宴请萧然一行,不想接到程开颜电话,说她爸妈来了,要他派车去火车站接人。宋运辉一愣,当即想到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该怎么办。他连忙叫秘书去他家将父母接走,搬去杨巡家,将正在上学的女儿宋引也接到杨巡家,留给程家三口一处空房。此后,他虽然派车接来程家父母,却并不安排见面。
一方面,他开始加紧在金州闵厂长那边下手。看起来,程家步步紧逼,他无法拖延。自从程家向他的上级主管部门告状,他已经决心绝不回头。
但他暂时忙得没时间应付程家行动,不管程开颜哭哭啼啼地找工会也好,找妇联也好,不管全厂上下怎么议论,不管有上司打电话过来“关心”,他都不予应付。他忙,忙着跑省城筹措资金。在省城的时候,从杨巡那儿获得消息,雷东宝保外成功。
杨巡先获得雷东宝出来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转告宋运辉,可宋运辉出差,只好留下话给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妇,因为宋运辉一天打一个电话回家。杨巡实在不放心雷东宝被韦春红接出来,总怕好事多磨,功亏一篑,虽然自己正在忙的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将手头事情放一放,赶去劳改农场亲自办手续。
杨巡见到也来迎接的韦春红。相比去年雷东宝刚入狱时候,韦春红脸上滋润了一些,人也丰满了些。等在外面的两个人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杨巡想着早完早了,他可以赶回去继续谈判二轻局两家相邻厂的收购。而韦春红则想着尽快见到丈夫,终于可以团聚。
雷东宝终于出来,穿的是韦春红刚送进去的家常衣服,整个人因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东宝出来看到杨巡,显然有点意外,计划中杨巡不用来,而是韦春红接了他先回市区的家,休整后再去小雷家。这一年来,虽然雷东宝也知道杨巡为他奔走都是为宋运辉的缘故,可到底是杨巡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杨巡开始另眼相待,不再只拿他当后生小子。
再看韦春红,描眉画鬓的,一脸喜气。雷东宝毫不犹豫坐到后座,与韦春红扭坐一起。不过嘴里一点不落空地吩咐:“小杨,辛苦你,当天回去。”
杨巡笑道:“不找个旅馆先住一宿吗?”
韦春红早已笑骂:“扯你娘的臊。”
杨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对后面两个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市区。但这时睡了一觉醒来的雷东宝却吩咐杨巡立即转头,去小雷家所在镇。不说杨巡吃惊,连韦春红都奇道:“刚才不还说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个澡吗?不急呢,后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欢迎仪式,你妈清早炖好黑枣蹄膀等着你呢。”
“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来了吗,今天星期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镇里,后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镇里,还找个鸟毛,人都没有。”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为什么忽然要去镇里,之前都没跟他说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车夫,尽到车夫责任就行,多听多做少说。但韦春红立即警觉地道:“去找镇里?那小杨赶紧回我家饭店,我们拿几条香烟。”
“拿烟干吗,我给他们送大礼去?只有他们谢我,没我求他。”雷东宝不愿。
“大礼?什么大礼?公事还是私事?”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别多问,公事。”
可韦春红还是尽职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礼,进门还要跟人赔个笑脸呢。去吧,小杨,辛苦你去我店里。”
杨巡一直没插嘴,但心里嘀咕,究竟是什么大礼让眼下几乎与镇里反目的雷东宝可以成为座上宾,而且,看雷东宝的意思,后天还得凭今天镇里的一趟,才能荣归小雷家。什么大礼这么灵?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他当然也不会问。反正他把雷东宝顺利接出,送到家里,任务算是完成,不便节外生枝。
雷东宝到家看韦春红忙碌,却问杨巡:“你在这儿有几个有好车的朋友?”
杨巡不知什么意思,摇头道:“我在老家几乎没几个朋友。书记要车办事?那我再留两天。”
“你的车……还不够好。小辉怎么联系?你让他立刻给我打个电话。”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找宋运辉有什么事。等韦春红拿了香烟出来,夫妻俩一商量,跳上韦春红的摩托,留杨巡在饭店吃饭休息。杨巡见此便告辞了,去老家转一圈,飞车回去。
但杨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的时候那位负责清理小雷家资产的副镇长手段强硬,及其在镇上对雷东宝在小雷家村影响力的彻底铲除,知道了那些的雷东宝在农场束手束脚地憋了一年之后,以他的火爆性格,会不会……
想到这些的杨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对宋运辉说出疑问时候,宋运辉的无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没有回头,继续走回家的路。不管如何,雷东宝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杨巡很有路边找家庙,进去烧炷高香的想法,保佑雷东宝万事顺心,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投身于自己的事了。
因为与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当然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紧了发条似的将自己的工作节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竞争,你的思路快,还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动快,还是我的行动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马加鞭地运作,而且乐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轻,即使精力旺盛,车子开到半路,他也实在困了,这两天都几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后座打了个盹儿,冻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坚持着到了家里楼下,却看到宋运辉的车子也停在楼下,很是显眼。
杨巡也没在意,关上车门就要往楼道走,却听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去,是宋运辉从车里探出脑袋。杨巡一想就笑道:“对了,宋厂长你没钥匙,我带着,我们上去吧。”
宋运辉有点嘶哑地道:“上来坐坐,才不到五点,我们不上去打扰。”
杨巡一想也对,就算是他有钥匙,可晚上时间,门肯定反锁,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转到副驾驶位置,进去坐下,对宋运辉笑道:“回来有会儿了吧。”
宋运辉说话有些瓮声瓮气:“也才刚到。没想到有段路面赶什么检查抢工修好了,一路太顺,早到了也不好。你那边怎么样?你做事周全,到底还是去了一趟。”
杨巡笑道:“都最后一关了,想来想去还是去一下,不能马虎。还幸好去了,本来说好正明去接,结果有事没去,只有韦嫂子一个人坐长途车去。雷书记倒是没说什么,可我想雷书记不会没看出问题来,正明不去,小雷家两辆桑塔纳又卖了,派辆小平头跟韦嫂子一起去总行吧。”
宋运辉闭门一想,对,这是个问题。雷东宝出去,最头痛的是谁?是目前已经掌权,又如鱼得水的。“大哥回去,有的苦头可吃了,但愿他别做得过激才好。”
杨巡这才说出自己的疑问:“雷书记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镇里,还说不去镇里,星期一就别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镇里。对了,他说要给镇里送份大礼。”见宋运辉闻言惊起,杨巡忙补充道:“肯定不是行贿,雷书记还说,他送那么大礼去,都不用带上香烟送人。”
宋运辉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来,叹道:“他意识到有问题就好,意识到就能解决。”
七点左右,宋运辉打电话到韦春红那边询问雷东宝要他做些什么,接下来究竟准备怎么做。说实在话,他对雷东宝,远远不如对杨巡放心。雷东宝那边倒是早起来了的样子,说话声音依然震响,说了会儿回家感受后,又要宋运辉谢谢杨巡,说杨巡很周到。
“小辉,你忘了元旦跟我说的话了吗?”
“对,可是你没当回事。”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来。等会儿镇里的几个领导会上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继续商量。我跟他们说,他们也看到了,派谁下去小雷家都不灵,没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应他们,小雷家村集体经济改镇集体,以后归镇里所有……”
“换他们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运辉立刻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年还考虑着想把村集体所有转化为村民所有的雷东宝,会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这,只是为了他重新掌权。
“对,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顺,靠士根做传话筒,传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还给抓进去。”
“可是你把村集体交给镇里……”宋运辉才说出半句,客厅里的杨巡听到,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把小雷家出卖了吗?”宋运辉一听,对,就这意思,他对雷东宝道:“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雷东宝道:“村里人对我交代了没有?除了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其他高招?”
宋运辉愣了会儿,道:“难怪忠富不肯回来,他是个最明白的。大哥,你会毁了你的名声。”
雷东宝不容置疑地道:“小辉,你错了。老话说,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稳了,我还是他们的父母官。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借辆好车,让我回去用三个月,让他们看看我身后有人。”
宋运辉一再地无话可说,没想到雷东宝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可再想,又无可厚非。虽然世人为了权可以不择手段,可是,雷东宝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宋运辉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杨巡说了别泄露风声给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说,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也没帮雷东宝解决一辆好车,他不愿卷入那样的倒行逆施。小雷家,以后不再是他心中的小雷家了。
08
回头宋运辉坚持自己送女儿去学钢琴。没敢让父母送,知道程家父母正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将女儿送进教室,他自己坐长椅上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都没醒。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身边熟悉的叫闹声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开颜一手紧张地扯着宋引,一手指着陶医生斥骂,声声痛骂陶医生抢别人丈夫。而陶医生则是站着没说别的,最多一声“告诉你,你误会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开颜后面骂,而程父在后面掠阵。宋运辉一看吃惊,忙起身道:“干什么?”
程母这时掉转枪口,厉声问道:“小宋,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不回家,找的是这么个相好。这女人是谁?我们向他们组织反映去……”
程母的指责声中,陶医生把手中拿着的包交给宋运辉,冷冷道:“刚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帮你拿着,孩子下课,先帮你带着。多大的事儿,我走了。”
宋运辉迷迷糊糊中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程家找不到他,才今天来少年宫碰运气。见程母拖住陶医生不放,忙道:“搞什么,你们别诬陷好人,吵吵闹闹让孩子看着不好。妈,你放手,不要牵扯别人。”
程母激动上了,哪里肯放,眼瞅着女婿睡着大觉,旁边一个女人贴心地管着女婿的包拉扯着她的外孙女,这场面还说没问题,骗谁呢。“小宋你干吗护着她,啊,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她哪个单位,我找他们领导去。”
宋运辉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放手!程开颜,放开猫猫。”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开颜看到宋运辉眼睛盯过来,赶紧将女儿放了。宋引吓得立刻跑进爸爸怀里,只有程父一直沉着脸在后面看着,一声不吭。而此时陶医生见宋运辉的解救没法让她脱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术刀,比画着冷冷地对程母道:“你这只手再不放,我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主要血管和神经,但你会觉得有点痛。”说着,不由分说地,手势娴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里一声“你敢”都还没滚出,就眼看刀子无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缩手进去,一张脸都吓白了。陶医生冷笑一声,脱身而去,不作他顾。
宋运辉在后面心说惭愧,一宿没好好睡觉的脑袋吱吱地痛,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家,他只能无力地问:“你们要怎么样?我把猫猫放车上去,我们另外找地方谈,行不行?”
程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平静。小宋,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给开颜机会,也给我们机会,这段时间我们看着开颜,盯着她做个好妻子。你看开颜表现再决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们老面子。”
若不是明知程家进京告了他,坏了他的大计,程父今天的理性还真让宋运辉动容。但面对老程如此的软话,他也不能继续强硬,只得用缓兵之计:“我一夜没睡,没法考虑。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还找得到你们吗?又要我们下星期来这儿守着?你厂里都不放我们进去。”程母情绪依然激动,“这不是什么难题,很容易,答应还是不答应,简单,你难道还要我们跪着求你?”
宋运辉看看女儿,见女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紧张,他焦躁起来,只得屈服:“你们回去吧,我立刻搬过去。”但程母道,“猫猫跟我们走,否则我们不相信你。”
宋运辉惊住,但瞬间一张脸冷下来,脑袋突破疲累,恢复冷静。他对程父冷冷地道:“爸,别逼我撕破脸皮,拿你们儿子挟持你们。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压闵厂长一年不处理,也可以鼓励闵厂长从重从快。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们让路,我不会考虑重修旧好。现在只有一句话:好合好散。算是看在过去的分上。一个月内,手续我会派人上门办理,一个月内你们不答应办理,我处理你们儿子。但不管怎样,一个月内,我把你们女儿调回金州。”
“宋运辉,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终于按捺不住,怒形于色,“别仗着你还在台上,你走着瞧……”
“我已经走着瞧了,怎样?我好好的。你可以继续找人,继续破坏东海的大事,但请你认清现实,我起码还有三十年在台上。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儿女留些余地。好合好散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这辈子不受欺负。”宋运辉毫不犹豫打断老程的话,压倒一切地说出他的想法,但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按住女儿,不让女儿看见场中的一切。
“不,小辉,我是猫猫的妈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却不得不留有余地,终于程开颜大声哭喊出来。这一哭,引得宋引哭得更大声。
但宋运辉依然冷冷地道:“猫猫不需要你。”说完,大力推开挡在中间的程开颜,擦过程父离开。既然女儿都已经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听见后面有惊呼声,但他没有回头,大步离开这是非地。
宋运辉的身后,程父没顾得上女儿差点被宋运辉推得摔倒,而是半眯着眼看着宋运辉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愤恨地痛骂,程父都没开腔,他被宋运辉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现惊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儿子气急败坏的电话,程父没听,让老妻接听后转达。他紧抿着嘴只挤出一句话:“下手真快”,连宝贝女儿程开颜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没管。
一直坐到中饭桌上,程父才开腔,对女儿道:“你现在看看,这辈子,对你最好的人是谁?”
程开颜听这问题问得意外,看了眼妈,才道:“当然是爸妈。”
程父叹了声气,道:“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宝贝的也是你和你哥哥。每回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经常担心得非打一个电话听听你声音才能放下心。开颜,回金州吧,回爸妈身边来。”
“老头子……”不等程开颜回答,程母先惊呼起来。
“没办法啦,看明白点,宋运辉这个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没有的底气啊,没办法啦,时代也不一样啦。你们看,现在外向型干部,他是;技术型干部,他又是;年轻化专业化,他都占。上访结果呢,我又知道,东海现在大上项目,死活就是离了他不行。而且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越来越一个人说了算,他在这边呼风唤雨,连金州的闵都跟他交好,我们除了答应他离婚,还能怎么办?看今天这架势,我们要是不从,我们走后,开颜会被他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自己走,彼此留些余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对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还有猫猫,猫猫要我。”
程父悲哀地看着女儿,看来女儿不会明白,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女孩和今天刚遇到的一个孩子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演戏本事再好也看得出来,宋运辉与那孩子妈没目光交流。以宋运辉那算计,外面有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让家里知道半点风声的。别说是外面有没有人,这几天他们商议怎么揪住宋运辉的时候,他都发现女儿其实对宋运辉在外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宋运辉清廉得常给家里人上课,不许收受他人礼物,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严苛得不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哪会像他儿子一样浑身把柄多得跟小姑娘的辫子一样。而这样一个人,只要离了心,别说是他女儿,他都不愿与这样一个人做对手。
程父强压激动,道:“开颜,乖,听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对你最好的。”
程母激动地道:“老头子,这么放过他?没见他拿我们当什么人了吗?”
程父深深叹息:“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看他拉下脸的样子,你跟他斗得起吗?他现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经日薄西山,不是对手了。放过自己吧,别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程母一直摔东摔西,程开颜一直啜泣,而程父时时叹息。等吃完饭,程父叹了好几声气,主动给宋运辉打电话。那边,宋运辉也是刚起床吃了一些,一听到程父的声音,全身细胞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程父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问道:“小宋,你和开颜,以前可是自愿结婚?”
宋运辉道:“以前以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将经验倾囊相授?”
宋运辉不知道老头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愿否认事实,就答:“是。”
“我以前有没有竭尽全力提携你?”
“是。”宋运辉想了想,没把“但是”说出来,等待程父的下文再说。
“开颜妈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你也留一份?”
“是,谢谢妈。”
“你和开颜,总有一段美好时光,有没有?”
“有。”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开颜有没有大错?”
宋运辉一愣,张口结舌。那边程父也不说话,耐心等待宋运辉回答。这一刻,宋运辉意识到,他再找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一条事实,结婚至今,他变心了。他犹豫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没有。”
程父深深叹一声气,道:“好吧,就这些,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几句话,你叫人来办手续吧。”
宋运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呜呜”作响的电话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心里开始隐隐生出负疚。他在电话边愣了许久,回头抱住哭过后眼睛依然青肿的女儿,但心中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离。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虚,他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可他终于可以搬离杨家,索性迁到市区宿舍的别墅。向父母解释缘由的时候,他见到父母一起难堪地沉默,他也难堪,可他瞒谁都不能瞒父母。宋母后来翻来覆去的一句念叨彻底击溃了尚在庆幸终于获得程父首肯的宋运辉:“我们家怎么会出个陈世美啊。”宋运辉惭愧至极,在家,在心里,都不敢再提程开颜如何如何之愚钝。在厂里,也不敢强力干涉离婚进程,一切低调处理。
09
而雷东宝用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与镇领导达成交易,星期一骑着韦春红的摩托车,到镇上与领导会合,一起赶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发现通报进去,顿时里面敲锣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涌出来迎接。看年龄分布,无组织无纪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乡亲,都是些断了财源、如今非常朴素地惦记着雷东宝好处的人。
而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的,则是在村集体工作的工人。这一切,原本就是雷东宝安排给士根的任务。他在锣鼓喧天中,轻轻对原本有些将信将疑的镇领导道:“看见没?”
领导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东宝的臂弯,以示确认。而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诸人眼里,这无异于以事实向众人说明:政府依然支持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得意扬扬地想,幸亏宋运辉元旦提醒了他,进一步击破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幻想,让他终于能够将自己摆在最坏的绝路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戏一般,好玩。其实宋运辉说什么人际关系复杂而复杂,复杂个头,清楚得很,那些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的都别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题就是。说到底,谁还不是盯着自家眼里的那一块好处?最要紧是弄清楚好处是什么,谁跟那好处有关系。
雷东宝看到,士根在,红伟在,正明在,四宝在,四眼会计在,该在的都在,没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热烈握手,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都有那么一句:“书记,你可回来了。”而此时,雷东宝既非党员,自然更非书记,旁边的镇领导听着多少有些尴尬。雷东宝对这些小细节却是从不讲究,觉得大家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时候,问道:“忠富,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书记,我正要跟你说说,早等着你回来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雷东宝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动山摇,痛苦不堪。
终于簇拥着来到晒场,四眼会计递上话筒。士根还客气着说先交给镇领导,雷东宝却早一把抢过去,也没坐下,就扯开嗓门说了。“同志们,我回来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时间犯了错误,可领导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领导说我本心好在哪里呢?我好在,有钱大家赚,有机会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个团,发财一起发。好了,现在请领导讲话,安排工作。”
当然,领导才不会说雷东宝那样没水平的话,领导先说了一大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的话,然后才开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复工作,辖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体实体。公司由镇政府委托雷东宝全权负责,镇里派遣原工办会计替代雷士根,雷士根专职任村党支书。雷霆公司恢复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小雷家村集体经济的活力;第二项任务,是在公司平稳发展的基础上,在镇政府的宏观指导下,试点实行规范化的股份制改造,争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乡镇企业产权归属的前列。
台下众人都被镇领导的话震得晕晕乎乎的,雷东宝也说不全那一大串的什么产权什么股份之类的名词,但他清楚,这是他与镇领导昨天一天谈判得出的结果。他们昨天讨论得很明确,雷东宝想,既然事实最可能如宋运辉所料,他雷东宝最终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么,他必须有针对性地想方设法地抓住绝对控制权。他想抓住控制权,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顺的外力,强压现在的掌权者,如士根、红伟、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镇政府。而镇里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入小雷家集体,又是一个问题,总不能一纸文件,把小雷家自身发展起来的企业收归囊中,镇里的领导经过讨论,又请示市里之后,终于得出股份制改造这一条新鲜的路子。雷东宝对于名词不懂,但是对于镇里拿几份村里拿几份个人又拿几份的条码争得清楚得很,最终确定,镇里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里以地折价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体职工拿走剩余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这些设定方案,镇领导在会议上都没细说,不仅是条例还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还得看雷东宝能不能有效积极地恢复现在发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体经济。经济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谈改革。
因此,与会村民能看到的听到的,就是那么一个现象,雷东宝以前是作为村党支书来管理小雷家村,而现在则是通过镇政府委任,来管理小雷家村的集体经济。这里面细微的不同,那些当权者自然能听得明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雷东宝回来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权到他手里,等于大家又有钱花了。现实已经表明,小雷家离不开雷东宝。
因此,等镇领导发言完毕的时候,下面掌声热烈。令镇领导明显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们靠行政命令都无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雷东宝的归来。这一刻,镇领导心中也对雷东宝充满期盼。
只有士根越听越心惊,虽然他坐上村党支书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把他排斥在村经济实体之外?为什么要从镇工办安排下来一个会计?谁在不满意他前阵子的表现?他不由想起当初宋运辉在电话里斥责他的那些话,会不会宋运辉也认为是他害了雷东宝呢?本来是满心欢喜地安排了这欢迎雷东宝归来的场面,而现在的雷士根则是心里有些凉。
镇领导安排下工作后,在锣鼓声中打道回府,而雷东宝则是开始行动。他第一个来到登峰电线电缆和电解铜厂,了解账目。此去,他带上的是镇里委派的会计,而不是雷士根。虽然他已经进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这么一个一点活变都没有的人管理财务,他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够惨,他又不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卖一个好给镇里,让镇里派一个人来管住小雷家的钱,其实因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个合格的财务人员有多难,而找一个能放心的更难,机关派出来的人,自然是镇里考察过的,以后即使有问题,那也是镇里承担责任。
雷东宝虽然以前被宋运萍教着会看报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么能干,也没眼前这个久经工业企业的老会计眼睛尖,他就听镇里派来的会计汇报。一边听,一边与登峰办公室里的旧人们东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没什么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着正明建立起来的。大家最先还有点不熟悉,但几句下来,又一切照旧,反正正明是厂长,而雷东宝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来,雷东宝已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开口指挥办公室人员安排工办会计的中饭,他则起身道:“正明,我没地方吃饭,中午这顿吃你的,多给我上猪肉。”
正明一听就笑了:“书记,我早让我太太准备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拉你去。本来还想,今儿中午轮不到,就晚上,晚上轮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里也不会坏,总能等到书记。哈哈,结果是我拔了头筹,书记请。”
雷东宝笑嘻嘻出去。正明紧紧跟上,道:“书记,这回本来说好去接你,结果正好铜矿那边来人,你也知道铜矿那边一向尾巴翘得老高,只好临时连夜跟嫂子赔了不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记在心上。”
雷东宝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着今天这个时候,以后多的是给我下套的机会。走,去你家,你什么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这才稍喘一口气,但也是因为拔得头筹,到底是壮了一点声色。他如今与村里对着干,总是担心雷东宝回来拿他祭刀子。
但才走进正明家,雷东宝在簇新的黑皮沙发上坐下,就一点不客气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账拿出来。”
正明一惊,看着雷东宝犹豫地道:“书记……哪来第二套账。”
雷东宝指着正明道:“少给我装糊涂,你那些糊涂装给士根看还行,给我看你还嫌嫩。你这个月排的轮班我已经清楚,别人看不出你产量,我能看不出?你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天来你家吃饭,我们两个人说,是给你面子,让你以后还有脸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场,明天就是你的。”
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也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拳毫不犹豫地砸向正明,打得正明措手不及。正明一时傻了,捧着刚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处,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但心里却是非常清楚,雷东宝一句话就抓住了事情本质。也难怪,当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东宝支持下制定,并在其压制下执行,雷东宝不知道其中关节,还有谁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账要是交出,等于透底交出登峰的管理权。如果说,雷东宝把整个小雷家看作是他雷东宝的,那么这一年下来,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铜厂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一年含辛茹苦地撑下来,现在要他交权,他怎么舍得。
雷东宝不催,坐沙发上盯着正明,等正明说话。
正明的妻子吓得都不敢出来,窝在厨房轻手轻脚。而正明一直等着雷东宝开口,雷东宝却是硬不开口,舒舒服服坐沙发上盯着他。正明终于承受不住,道:“书记,你这话是哪儿说的……”
“拿出来,少废话。”
“可是书记,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给救活,还是东海厂拿一笔预付款给救活的。书记,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来的,你忍心看着它又倒下吗?铜厂才开始走上正轨,我正等着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钱拿去全分给那些年纪大的,我还拿什么运转厂子?……”
“小子,我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废话一箩筐的?老实点,拿出来,我要看正确的。”
正明一听,咂摸出另一种味道,无奈磨磨蹭蹭地上楼去,搬出一袋子的账,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掖了第二本账,暂时没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时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他开始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地位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难以剥夺,下面人难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镇政府支持的雷东宝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就跟过去雷东宝没出事前一模一样。雷东宝能给他,也能剥夺他。
“书记,你……你准备……”正明想到书记出事时候,他没跟红伟忠富一起反水,这回书记出狱他又临时变卦没去迎接,这些往事,放谁身上都记仇,雷东宝刚才虽然说没关系,可真没关系吗?
雷东宝道:“你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明心中万般不愿,尝试了大权独揽之后,谁能舍得交出。但看雷东宝的眼神,现在只说明一个意思:屈服!不屈服滚蛋!正明的心在屈服与不屈服之间徘徊,皱着眉头一时无法表态。
而雷东宝又紧追一句:“想好没有?”
正明终于壮起胆子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未来计划跟我说说。比如会不会把钱抽走,比如会不会压缩登峰,支援其他几个……比如现在几乎等于关闭的养猪场?如果你这么做,我反对。”
雷东宝环眼一瞪:“你凭什么问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应我的话。”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东宝的逼视下终于喃喃地道:“我……我当然全听书记的。”
“对嘛。”雷东宝举起酒杯,要正明干上一杯,这才罢休。但这顿饭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离开,撇下满脸郁闷的正明夫妻俩,走进忠富家。
忠富对于雷东宝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书记,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饭吗?这么快?”
雷东宝笑道:“吃一半想到你了,赶紧过来……”
忠富笑道:“书记,在我们家接着吃下半部分。不过你别劝我回小雷家,我那边已经盘活,离不开了。那边赚的都是自己的,赚得多,不想回来。”
雷东宝没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会儿才道:“我亲自请你出山,你也不肯?”
“书记,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么钱多做什么,而我自己挣的钱,谁也别想拿走。以前给村里挣了不少,也够我报答村里对我的培养。书记,我不是针对你,但我真不肯回来了,请你千万谅解。”
雷东宝眼巴巴地看着忠富,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机会你也支持小雷家。这里是你的老家,外面有谁对不起你,你回来招呼一声。唉……你还是不肯回。”
忠富听了这话反而愣住,平常斗志昂扬的雷东宝会说出你敢不回老子开除你村籍开除你五服之内亲戚村籍之类的话,他本来等着今天回应,没想到雷东宝说得这么温情。忠富反而软了倔强的头颈,举起杯子道:“书记,对不起,我开小差走了,没能坚持跟着你干,这杯酒,我自己罚了,但只要你需要技术指导,一句话,要啥有啥。”
雷东宝没让忠富独喝,陪着一起干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本来想要你回来重新启动养猪场,相信你只要一点点启动资金就能很快扩大。我们的底子还在。可你既然不来,交给别人的话,这启动资金就不是小数目了,我暂时拿不出来,猪场还是停着吧。忠富,这一行你熟,你帮我找找,有谁家要承包养猪场养殖场的,我们把它们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来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适应雷东宝对他这么客气,他忙笑着道:“书记,我会尽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块将猪场承包出去,这本来是好主意,可士根没胆魄,做不出大事,你说多少价格,他一点不敢改动,怕人说他自己捞足好处把猪场低价包给别人。书记,只要你肯灵活价格,能高能低,我会找人来承包。”
雷东宝道:“有数,这事以后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说,多承包,就批发价,便宜。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价;承包两年一次性付清,我给他们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给他们。我们优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这年头,我才听说银行利息又涨了,又来保值储蓄,我打七五折也没什么太吃亏。”
忠富叹道:“人跟人不一样,书记,你早这么跟士根说,现在猪场肯定兴旺。现成的有几个朋友想包猪场,我跟他们说说,包括冷库、沼气池都可以包给人。但书记,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等钱用?正明那儿不是有些钱吗?”
雷东宝点头:“我等钱用,你尽管给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钱都在这本小账上,我还没看数字,但这一年他日子不好过,钱不会多到哪儿去。看今年这势头,物价又是那样涨,都跟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经验,不赶紧着抢笔钱好好大做一番,哪儿还找这么好的时机去。这物价涨了又不会回落,所以这个时机借到钱是关键。承包费拿来我都投到电缆设备上去,再上一套生产线,争取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铜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点抓钱。”
忠富听得瞪着眼睛看着雷东宝发傻,没想到雷东宝一回来,果然是又有轰轰烈烈的计划。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东宝,对雷东宝的所作所为有时多有腹诽,总觉得时势造就了雷东宝。虽然雷东宝也确实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对他忠富有栽培提携之恩。但后来雷东宝盘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他不愿回来,是当初就料到雷东宝肯定回小雷家,回来又是继续那种土匪政策,他实在不愿面对,又不想与雷东宝翻脸,既然已经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现在听雷东宝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以前雷东宝也不单纯是运气好,雷东宝是有考虑的。
但是,忠富还是在肯定雷东宝的同时,迅速再次决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么大发展大规模。料想雷东宝还是那脾性,他实在不喜欢,还是别回来伤了和气。如现在,和和气气做个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饭,忠富就骑上摩托车出去,亲自去那些想要承包猪场的朋友那儿,积极帮助雷东宝拉人。
雷东宝则是提着小账,找到红伟。而红伟早已在家不安地等待,雷东宝早先还在里面时候跟他说过,回来会先找他谈话,他不知道要谈什么,但看雷东宝欢迎仪式完毕先去了电线厂,然后又去正明家吃饭,显得对正明异常重视,红伟心中吃味。毕竟他才是雷东宝光屁股时候的朋友,毕竟他是在雷东宝落难的时候支持雷东宝的关键角色,雷东宝怎么可以忘了他。
红伟有些赌气地等着,眼看手表上的时间指向一点钟,他也不挪窝,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终于等到雷东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欢喜的。他看看雷东宝的脸色,微笑道:“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说话,老猢狲逃了没?”
“还能不逃。不过让我派人在长途汽车站逮住扇了几个耳光。听说你回来,那些本来反士根的人都没声音了,估计都在看你怎么做。今天你和镇领导一起出现,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脸都绿了。”
雷东宝听着发笑:“哈哈,老子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想白捡?做梦去。就算是让他们抢了,等老子回来,也得一个个跟死他们。”雷东宝说着,红伟跟着一起笑,但雷东宝转脸就问:“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红伟立刻会意,上去让他父母先去外面晒会儿太阳,盯着有没有人走近。清场完毕,雷东宝才道:“这回我吃亏,在里面想来想去,最傻的一件事还是没听你和忠富的劝,早点闹个体。可现在我才回来,目标太大,闹不成了。明着闹不成,我们走暗的。你既然已经反出去,就别回来了。你照旧做小雷家这些产品的生意,但你赚的钱,你要心中有数。”
红伟愣了一下,没想到雷东宝跟他提这计划。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预制品厂的承包?”
“对,你给我把公司办得远远的,别让人进门出门都看得见。赚了钱也暗暗的,别拿出来显,跟谁也别显。谁也不知道哪个每天对着你拍马屁的背后一转身就告了你。给抓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都没了。你答应吗?答应的话今天就办移交,早点搬走。”
“我……我考虑一天,行吗?”
“考虑你个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气点。”
“可我预制品厂还有不少的收入……”
“干不干?”
红伟被催不过,只得苦着脸道:“干吧,你要我干的,我能不干吗?”
“这不结了吗?好,你等下就这眉眼去预制品厂办移交,背后想骂我,今天让你骂个痛快,回头我让正明单线联系你。还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训训他,别以为我不在一年他是个人了,告诉他,敢让我不痛快,当天就撤了他。”
但红伟心里想着别扭,他做人灵活,心肝百窍,想来想去,还是道:“其实我不离开,你不是身边多个左膀右臂吗?干吗要弄得我跟被赶出去似的?”
雷东宝道:“镇里已经很明确,村里这些厂,我们别想私有了。什么股份制改造,也别想有我们当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赚钱,靠你。你先做一段时间地下党。”
红伟想了会儿,才道:“只要登峰和铜厂顺利,其他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么说。我现在手头资金成问题,摊子不能铺大,只好专攻一点。看来看去,三家实体,还是登峰最能出钱。登峰的发展有两大障碍,一个是钱,说来说去都是钱;另一个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说,正明小子要是没眼色,我这几天就撸下他,这些话他要知道了有麻烦。红伟,你任务很重,外面全靠你,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场子,我这边就放心大胆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这个任务,我只放心交给你。你说,你能不能让我放心?”
红伟实在是觉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坏也不能比前几个月没钱又被镇里管东管西的时候更坏,再说,雷东宝已经发话,照雷东宝那脾气……前面即使是陷阱,他还是闭着眼睛听雷东宝的命令跳吧。这辈子从小跟着雷东宝跟惯了,再滑头也不敢滑哪儿去。再说,还有宋运辉过年时候撂下的那些话呢。
红伟重重地点头表了决心。
红伟在雷东宝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预制品厂迅速办完移交,收拾东西离开。等他才走,雷东宝便下令收回预制品厂,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轻后生管理。这个年轻人,正是雷东宝坐牢时候去探访他的年轻人派系中的一员。这派系都是他当初送去外面培训读大学,长了见识长了知识回来的后起之秀。只因后起,最好的机会已经被前人所占,他们苦干巧干,却只能占领部门位置,他们心有不甘。眼下这帮年轻人中的一员忽然得以脱颖而出,顶替的又是当年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红伟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闪亮的希望。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动:既然红伟可以被顶替,正明又算什么?都是书记一句话。
正明当天就敏锐地捕捉到这股来自下面的压力,这股压力与雷东宝中午半顿饭时间施加给他的压力叠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东宝不仅抓走他手里的小账,更一举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去找红伟说话,可红伟只扔给他几句不明不白的,红伟要他看清形势,摸清镇领导今天陪雷东宝回来这件事背后的深刻含义,而且红伟自己也在猜疑雷东宝究竟在镇上使了什么手段,正明说会不会是宋运辉找人活动才让雷东宝跟以前一样风光地回来,红伟与正明一致觉得有这可能。
而红伟更没想到的是,雷东宝要他离开预制品厂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想到雷东宝只提拔一个人,便轻易收获一帮人的心,才一天之间,便扶持出一帮新生力量。红伟想来想去,这不是雷东宝这个粗人的风格,一定是戴着眼镜的宋运辉帮助出谋划策。既如此,看来宋运辉是打定主意把雷东宝扶上马,送一程了。红伟此时也有些担心,雷东宝对他,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再想到雷东宝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红伟又感觉不像。红伟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无法从红伟这边摸清底细,正明几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脉,而今又被雷东宝牢牢抓回手里。
而这一切,都在雷东宝元旦以来日思夜想盘算出来的算计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和刚晋升的年轻人一起吃,同桌的还有好几个同一帮的。雷东宝说起来就是我大老粗,以后要靠你们这些我花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撑场面,以后小雷家的发展都靠你们,弄得这帮年轻人各个欢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着雷东宝找他谈话,却一直没有等到。眼看着雷东宝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断。但眼看着雷东宝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红伟家,却一直没到他家,士根一颗心七上八下。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被边缘化了,更遑论当年似的左膀右臂,雷东宝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门口,等着雷东宝回来。他得找雷东宝谈话。
好在雷东宝吃完饭便早早回来久违的家。雷母知道儿子回得安稳,早在中午急着赶回家住,大家对她那个客气,与一年前出事时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帮着打扫房子。雷东宝看到家里亮着灯,心中终于生出疲倦,这一天,虽然没抡大锤没挑重担,可劳心。他把两三个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来,这会儿脑子空空荡荡,需要补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偻着背拦住他,雷东宝心里忽然有些不情愿。
士根几乎是赔着笑道:“东宝,你村党支书的位置我暂时代着,等你恢复身份,我立即向上面申请,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后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实体经济,我们……啊……”雷东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时间跟你谈话,基本照旧,你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离去,走进家门,一个人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雷东宝回到家里,从窗户中看出去,看到士根还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可还是没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后他无论做什么,士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着士根,让士根重新认识自己有几斤分量,等士根彻底消除过去做老二的优越感后,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变。没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这一场回来的好戏,雷东宝唱得非常满意,但是爬上阁楼从天窗看向远处的工业区,他黯然了。多年以前,宋运辉曾陪他观赏金州新车间水晶宫般的灯火,从那时起,他就把水晶宫般的景象当成小雷家工业发展的奋斗目标。入狱之前,即使当时再不景气,身后再多逼债的,可小雷家工业区范围灯火通明,虽然赶不上金州新车间的辉煌,但几乎已是文人口中的不夜城。可是今天,入狱一年后重逢,路灯残缺,再不是成串夜明珠流光溢彩。养猪场完全黑暗,暗得令雷东宝痛心。在那儿,他的心血,他的热情,就这么被生生掐灭了。这么容易,这么脆弱。包括他自己,也是说入狱就入狱了,差点还回不来小雷家。
雷东宝于满心黯淡之中痛定思痛,该如何发展小雷家,该如何加强自身在小雷家的地位,不再被上级有关部门轻易剥夺。
而那边厢红伟等正明走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答应给宋运辉电话汇报雷东宝回来的情况,这一白天都被雷东宝回来出手的一系列招术震了,差点忘了还有受人所托那么一回事。
但还没等红伟打电话,宋运辉的电话先追过来。红伟又是奇怪了,宋运辉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雷东宝,非要来问他?难道不都是宋运辉帮出的主意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却是想了好久才罢。没想到雷东宝向镇里交出村集体的效果这么好,可见雷东宝是早已知道的;没想到雷东宝会如此处置村集体的人事,可以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东宝的风格,不过也不能说是断裂,元旦前雷东宝遥控指挥工作的时候,已经显现他开始平衡各方势力的思考。雷东宝最终也得捡起曾经嘲笑过的平衡权术。
宋运辉又将雷东宝对各个主要人物的安排细想一遍,心中大约有些明白,春节他去探望雷东宝那次,雷东宝为什么只口口声声地向他强烈要求出来,却不肯透露出来打算的哪怕一丝细节。包括将村集体送给镇政府,包括几乎不念旧情地对村集体人事的整肃。这些打算,雷东宝是不好意思跟他说出来的吧。雷东宝宁可一团鲁莽地开罪他,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打算,因为雷东宝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打算比较不地道。可雷东宝还是做了,为了回去,为了回去后站稳脚跟。宋运辉心中暗叹,雷东宝终于务实了,可这务实,是怎样的教训催化得到的。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在劳改农场拿出那些主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心中经过几番撕裂,几番抉择。但而今雷东宝做了。宋运辉毫无疑问地相信,在见识“做”的效果、尝到“做”的甜头之后,雷东宝未来的出手会越来越无内疚。
而宋运辉也终于可以对雷东宝放心了。
10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项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程序,烦不胜烦,又心虚不便抵触,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联络。不过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暗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藏青V字领毛衣,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见面?萧然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梁思申第一次听说宋运辉离婚,一时盯着杨巡反应不过来。直等杨巡诅咒发誓说没撒谎,才道:“哦,以后见宋老师不用担心让他为难了。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这回轮到杨巡对梁思申的直言不讳发愣:“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很不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锐,我真敏锐。”梁思申笑嘻嘻地纠正杨旭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我胜之不武。”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巡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宾馆登记入住后去看萧然,你忙你的。晚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竟见萧然亲自在门口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等狂妄的人都收敛几分,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赏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奇道:“增资是好事啊。”
“问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请你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须注入实际资本。”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增资市一机。她微笑道:“请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来,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会议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四分之三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你拿各种借口拖,拖到出产品。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想了会儿,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这份合同时候想到的纰漏。她当时懒得告诉萧然,但看现在日方快速紧逼的架势,怎么就有点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诉萧然,如果告诉萧然,会不会让萧然埋怨她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令事态无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诉,会不会帮到宋运辉?
她只得重新思考该怎么圆滑地说话。等一会儿萧然进来,她用在办公室常用的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萧然道:“就你提出的疑问,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题发挥的合同漏洞,你听了可能会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现在知道。”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某种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第一种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在此基础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实际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谈的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的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有企业合作的项目,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会做多少亏多少。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国内找到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
“我所说的是对方有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有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得出日方认可标准的中国厂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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