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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熙三年九月十八。

    江快雪掀起冰绡帐,推开雕花门。门外是长长的回廊,月光粼粼,给红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银辉。她穿行在回廊中,夜香树的芬芳萦绕着庭户。听不到一丝人声,流水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她踏上拱桥,迷惑地想:梦境也是有颜色的么?

    已是秋花凋零之时,夹岸的木芙蓉却铺排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红的丽色,酽得像要滴下来。月光在波间闪烁,繁花的倒影锦一般铺满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嘴角也翘起来;江快雪吐舌头,少女也对着她扮鬼脸。

    正迷糊间,一双臂膀从后面环住了江快雪,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身体却被魇住一般,动也不能动,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太不小心了,她服过离魂歌,苏醒时不能照镜子”

    清晨的阳光射进床帐,江快雪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她的手指抚过冰绡帐上绣的粉桃,倦怠地叹了口气,想:“昨夜做的梦里,怎么没有扶风呢?梦中男子的声音很熟稔,却想不起是谁。他似乎提到了离魂歌梦到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得烦躁,忍不住唤道:“秀人。”

    一个俏生生的丫环挽起床帐,向江快雪行了一礼,垂手等她吩咐。江快雪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丫环露齿一笑,却不回答。江快雪直起身来想穿鞋子,丫环乖巧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几步,都是家常用惯的东西,看着却觉别扭。她想到外堂,那丫环竟把着门抵死不让。

    江快雪没料到一觉醒来,家里竟变了天,沉住气坐到妆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蔷薇胭脂还在,散发出清甜的味道。江快雪蓦地想起一事,低头看时,只见裙子上以前被扶风染到、再也洗不掉的郁金香花汁,居然湮没无迹了。她心底一凉,仔细打量周遭,才发现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丫环上来侍候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只在她拧巾子时,淡淡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丫环道:“九月十八了。”一语甫出,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见她面色如常,顿时松口了气,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担心姑娘醒来时被惊着,吩咐我们让姑娘在屋里静养一日,方可出门。主人还说,姑娘服了九转固元丹,虽然七日之内不会饥饿,仍请进些薄粥,调养肠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夜之梦只怕并不是梦。离魂歌是药经中记载的第一迷药,令人假死,五日后才会苏醒。醒时若照顾不周,三魂七魄不能归位,常使人精神错乱。看这丫环诸般做作,屋子也布置得与我卧室一样,足见此间主人想得仔细。然而他将我用的东西仿造得如此逼真,显然策划已久,对我家也熟悉之至。如此处心积虑,真叫人心生寒意。是为了外公的札记?还是想迫我说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环口中的主人迟迟没有现身,江快雪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原本因赵扶风远行而滋生的幽恨与倦怠,忽然廓清。她注视着周围,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对待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她常在园中散步,没有人打扰,不过走到边缘时,会有黑衣侍卫冒出来,沉默地看着她。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饭前的暴雨使庭院中弥漫着植物的浓郁气息。她没有睡意,只是喜欢这冰凉更甚于她体温的空气。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环。

    脚步声在卧榻前停了下来。江快雪感觉到来人俯下身,温暖的气息立即侵入肌肤。她猝然睁开眼睛,徐辉夜的脸近在咫尺,极其渴慕地看着她。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语调道:“原来是你。”

    徐辉夜狼狈地退了一步,随即镇定下来:“是我,快雪。”他微微笑着“你已经不是尘世中人,从此只属于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后的天空:“是么?”

    庆元元年四月初二。

    山中的春天总比山下来得晚些,粉色的桃花开遍山野,轻盈而不细碎。江快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看着徐辉夜沿石阶走上来,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少年时她鄙弃这样的态度,以为要么痛快地玉碎,要么诚实地接受,这样欲说还休未免矫情。现在她却不折不扣地奉行着后半句话:“如果你禁锢我的身体,那我就禁锢你的灵魂,甚至不需要言辞。”

    徐辉夜靠着围栏,说他今天做成若干大事,剑花堂已经初具规模。江快雪漠然地听,不置一词。他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她,忽然道:“秀人说,她想嫁给我。”

    三年来,江快雪第一次听到亲近之人的消息,霍然起立,又缓缓坐下,冷冷道:“不,你不能娶她。”

    “让你开口说话,还真是困难。”徐辉夜微笑“当年我母亲到你家提亲,被连先生一口驳回,想来是我配不上小姐。今日连家的侍女自己愿嫁,小姐也不肯,我有这样不堪么?”

    “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么待她?”

    他欺上前,眼底闪着危险的光“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里么?”贪恋她百合一般的清凉肌肤,又无法真的接触,只在她颈项间流连不去。他压抑着紧绷的欲望,全身都在发抖。

    江快雪后退了一步,笑容凉薄:“寒鸦是束缚我的毒药,也是克制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偿所愿。”她望着山外,幽幽道“就如我为扶风打破独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认定了你,要一条道走到黑。各人认定的路,只有各人走好。”

    “之死矢靡它”的誓言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灭了徐辉夜的欲望。他握起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贴着自己的嘴唇,涩声道:“真美丽,真刻毒,我却甘心受折磨。我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让秀人来吧。为了做一个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后只能一月来一次,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至于寂寞。”

    江快雪愤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忽然用力搓他亲过的手心,直至破皮。

    庆元二年的冬天,连秀人生下一个儿子。徐辉夜偶到山中来看江快雪,必提起那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会笑了,会喊娘了,开始走路了,长牙齿了江快雪无法拒绝这样的话题,渐渐两人也能像普通朋友一般,平和地坐下来说话。终于有一天,江快雪说:“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肯带他来这里么?”

    徐辉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月要去漠北,那时我就带锦之来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诣地隐瞒自己行踪,有时想得发狂,也不敢稍动。但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只想应承她、满足她。

    嘉泰三年六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浅碧色的轩窗下,他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他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与我想象中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待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过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锦之才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朗朗地读:“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儿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儿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悉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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