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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君璞靠进了椅子中,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抽着烟,等着梁逸舟开口。

    “你今晚在山里看到的那个老妇人,”梁逸舟说了,声调低沉而无奈。“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她原是个正常的女人,而且长得很不错,虽没受过高等教育,却也很谦恭有礼。她带着两个儿子,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里。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除了留给她一个农舍和一点田地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守寡十几年,把两个儿子带大,送他们读大学,受最高的教育,她自己给人缝衣服,来维持家用,等她的孩子们长成,她所有的田地都卖光了,已经贫无立锥之地。”她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卢云飞,小的叫卢云扬,都长得非常漂亮,书也念得不错。因为他们家离霜园不远,我们有时遇见,也点点头。但是,我们家正式和卢家拉上了关系,却是四年以前开始的。”

    梁逸舟停了停,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新的。他的眼底是忧郁而痛苦的。

    “四年前,云飞大学毕业,受完了军训,他突然来拜访我。”

    他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那时候我的食品公司已经非常发达了,生意做得很大,也很赚钱。云飞来了,谦和,有礼,漂亮。他开门见山的请求我帮他忙,他希望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他很坦白的把他的家庭情况告诉我,说他迫切的想找一个待遇较高的工作,报答他母亲一番养育的深恩。”这孩子立即打动了我,我承认,我这人一直是比较重感情的。知道云飞学的是外文以后,我把他派到国外贸易部做秘书。他工作得非常努力,三个月以后,我调升他为国外贸易部业务主任,再半年,他升任为国外贸易部副理,几乎所有国外的业务,他都掌握实权。

    “就这样,云飞云扬这两个孩子就走入了我的家庭,经常出入于霜园了。”

    “可是,”狄君璞不由自主的打断了梁逸舟的叙述。“心虹说她从没见过那母子二人。”

    梁逸舟作了个阻止的手势。

    “你不要急,”他说:“听我慢慢的说,你就了解了。”他啜了一口茶,眼光暗淡。“是的,就这样,云飞兄弟两个变成了霜园的常客。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家里有个年已及笄的女儿。那时心霞还小,心虹却正读大学三年级,很快的,小一辈的孩子就建立起一份良好的友谊。心虹和云飞的行迹渐密。他们经常流连在山野里,或空废的农庄中,一去数小时,而我对这事也采取了听其自然的态度,因为云飞除了家世较差之外,从各方面看,都不失为一个够水准的好青年。”可是,就在这时候,公司里出了点小问题,而且是出在国外贸易部,我先先后后发现不少的纰漏,却不知是谁干的,经过了一番很仔细的调查,出乎我意料之外,那竟是卢云飞。

    “我开始削弱云飞的实权,而且暗示他我已注意到了他,但他习性不改,他收贿,他弄权,他盗汇,最后,我发现他竟窜改了帐簿,不断的、小辨模的挪用公款。”这使我非常的愤怒,我把云飞叫来训斥,他以满面的惊惶对着我,他否认所有一切的不法行为,他侃侃而谈,说我待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忘恩负义?他使我动摇了,因为公司的组织庞大。我的调查很可能错误,于是,我继续让他留在公司里,一面作更深入的调查,包括了他的私生活在内。

    “但是,在这段调查的时间里,云飞和心虹的感情却突飞猛进。心虹是个一直沉浸在幻想里的女孩,看多了小说,念多了诗词,总认为爱情是一片纯真的美。她一旦沉入爱河,就爱得深,爱得挚,爱得狂热。等我想干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已那样单纯的信赖的爱上了云飞,夺去云飞,似乎是比夺去她的生命更残忍。我稍有不赞成的暗示,心虹就伤心欲绝,她认为我是个势利的、现实的人,是个不了解儿女,也不懂得感情的人!她甚至于威胁我,说她可以死,但决不离开云飞!”而这时候,云飞的一切,都显示出极端的恶劣,时间一久,他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一个典型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青年,我发现我被利用了,我不信任他对心虹的感情,不信任他所有的一切!于是,我也开始坚决的阻挠这段爱情,我必须把我的女儿从这个陷阱里救出来!

    “那是一段相当痛苦的岁月,心虹逃避我,父女常常整个礼拜不说话,她不断的在农庄中或者是山谷里和云飞相会,因为我不允许云飞再走进霜园的大门。同时,我停止了云飞在公司里的工作,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爱心虹,去独自奋斗出一番前途来献给心虹,不要在我的公司里混!这一着使云飞更暴露了他的弱点,他竟对我恶言相向,说出许多粗话,决不像个有教养的孩子。他拂袖而去,临走的时候,他竟对我说,他将带走心虹!”于是,我监禁了心虹,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心虹已经从大学里毕了业,刚找到一个中学教员的工作。为了救她,我不许她出门,我们日日夜夜守着她,但是,她终于在一天夜里逃走了。

    “她不知去向,我去找云飞,云飞家里也没有云飞的影子,云扬和他母亲同样在找寻他,我雇用了人到处找寻,却始终找不着他们。就在我已经快绝望的时候,心虹却意外的回来了,离她的出走,不过只有十天。她显得苍白而憔悴,似乎是心力交疲,走进家门后,她只对我说了一句:‘爸爸,我回来了!你还要我吗?’”我激动的拥住她,说:‘我永远要你,孩子。’

    “她哭着奔进她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肯见,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十天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不过,看她那样萎缩,那样面临着一份幻灭和绝望,我们谁都不忍再去追问她一切,只希望随时间过去,她会慢慢平复下来。”她把自己足足关了三天,这三天中,只有高妈和心霞能接近她,高妈是她从小的女佣,她对高妈有时比对吟芳还亲近。心霞和她的感情一向深挚。我们也深喜她不像刚回家时那样不见人了。但是,就在那第三天的晚上,事情就惊人的发生了!”

    梁逸舟住了口,注视着烟蒂上的火光,那支烟已经快烧到他的手指,片刻之后,他熄灭了烟蒂,抬起头来,注视着狄君璞。后者正深靠在沙发里,带着一股动容的神色,静静的倾听着。

    “那第三天深夜里,我正坐在这书房中看着书,心霞和高妈忽然气急败坏的冲了进来,心霞一叠连声的叫着:‘爸爸,我们必须去找心虹!她已经走了四小时了!’”我惊跳起来,心霞和高妈才断断续续的告诉我,说心虹在四小时前就出去了,她曾告诉她们,她是到农庄去再会一面云飞,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我马上猜测出可能是高妈或心霞给云飞传了信,薄弱的心虹又去赴约了。当时,我已有不祥的预感,但仍然决料不到竟是我后来发现的局面。

    “我没有耽搁一分钟,叫来老高,穿上了雨衣──那时天正下着毛毛雨。我们马上出发到农庄去找寻心虹。心霞和高妈也坚持跟我们一起去,当时,我们都认为不会找到心虹了,她一定又跟着那流氓走了。”到了农庄,我们屋里屋外的呼唤着心虹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我们搜寻了所有的房间,没有心虹的影子,我们开始在户外搜寻。那时雨下大了,季节和现在差不多,天气很冷,山野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我们拿着手电筒到处探照,然后,我听到心霞在枫林内一声尖叫──就是农庄后面的那座枫林。

    我们冲进去,一眼看到心虹正倒卧在栏杆边的泥泞里,而那年久失修的栏杆,却折断了好大一个缺口。

    “我们跑过去,我立即把心虹抱起来,一时间,我竟以为她是死了,她的样子非?潜罚路浩屏耍直成稀17臣丈希加胁辽说暮奂#肷硎付冶洌恢谟甑乩镆烟闪硕嗌偈奔洹矣梦业挠暌掳庇谙胨退厮叭ァ?墒牵抢父说恼鄱鲜刮倚木医欣细呷频叫碌南旅嫒タ纯矗蛭艺也坏皆品伞#细叻煽斓呐苋チ耍颐前研暮绫Ы镁椒u耆嗨氖纸牛胧顾指磁颐呛艋剿乘贾彰挥兴招压础!蔽宜e碌氖虑楣挥p榱耍细叽牌芑乩矗谀切孪旅妫品傻氖逄稍谝欢崖也莺脱沂校缫讯狭似 ?br>

    他再度停住了。狄君璞紧紧的注视着他。他的嘴唇微颤着,面容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这就是心虹的故事,也就是那农庄所发生过的惨剧。那晚,我们把心虹抱回家后,她就足足昏迷了三个月之久,什么问题都不能回答。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她高烧不退,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死去,但是,她毕竟活过来了,又能说话认人了。可是,当我们婉转的想向她探索那晚的真相时,我们才吃惊的发现,她对那晚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非但不记得那晚的事,她连卢云飞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她把整个这一段恋爱,从她的生命史中一笔勾销了。最初,我们还认为她可能是矫情,接着就发现她的精神恍惚,神志迷惘,容易受惊又怕见生人。我们请了精神医生,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出院回家。医生说她这是受了重大刺激后的变态,她确实不再记得卢云飞和有关卢云飞的一切人和物,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不愿意记忆这段事。但是,医生也表示,这种失去记忆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会恢复过来,现在,还是听其自然,不要刺激她比较好些。”

    狄君璞移动了一下身子,喷出一口烟。

    “不过,”狄君璞说:“她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农庄的花呀草呀,还记得她看过的书”

    “是的,除了有关卢云飞的事、物,与人以外,她什么都记得,这是一种部份性的失忆症。她确实不再认得卢云扬和他的母亲,却认得其他的每一个人,那怕是乡间种田的农妇,她都记得,事实上”梁逸舟蹙紧眉头,深深叹息。“她这种情况是令人心痛的,也是可怜的。因此,我们也毁掉了许多有关云飞的资料,包括云飞写给她的情书,送给她的照片等。我们也很矛盾,我们希望她恢复记忆,变得正常起来。也怕她恢复记忆,因为那记忆必然是痛苦的。”

    “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吗?”

    “我想,她有些知道,她自己也常在努力探索,但是,每当她接触到那个回忆的环节时,她就会昏倒。这种昏倒也是精神性的,你知道。表示她的潜意识在抗拒那个记忆。”

    “那么,你们至今不知道那晚在枫林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狄君璞深思的问。

    “不知道。除非心虹恢复记忆,我们谁也无法知道那夜的悲剧是怎样发生的。警察来调查了许多次,勘察过几十次现场,那栏杆原来是木头柱子,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早就腐朽了,所以,后来警方断为意外死亡,这件案子就结了。但是”他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又深深的叹息了。“在官方,这件案子是结了。私下里呢,所有人都知道我阻挠过心虹和云飞的恋爱,都知道我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也都知道心虹和他私奔过。这件命案一发生,大家的传言就非常难听了。有人认为是我杀了云飞,也有人认为是心虹杀了他,还有说法是我们全家联合起来,在农庄里杀掉了云飞,再把他推落悬崖,造成意外死亡的局面。这一年来,我们在镇上几乎被完全孤立了。再加上云飞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守了十几年寡的老太太,禁不起这个刺激,在听到云飞死亡的消息后,她就疯了。我出钱把她送到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年,上个月才回家。她并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可怕,她的病是间歇性的,不发作的时候也很好,很安静。一发作起来,她就说心虹是凶手,就要杀心虹了。不管我对云飞怎样不满意,对这个老太太,却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这老太太,云扬也是个正直而有骨气的孩子,惨剧发生后,我曾先后送过好几次钱到他家里去,他都拒绝了,只接受了医治他母亲的那笔医葯费。他对这事几乎没说什么,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哥的个性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里去做事,他却对我说:‘如果我将来会有一番事业,这事业必然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创下来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哥哥已经是我很好的教训!’”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恨我们的。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绘图员,他是学建筑的,据说工作情形十分努力。”

    “你在暗中帮助他,我想。”狄君璞说。

    “不,我没有。”梁逸舟坦白的望着狄君璞。“我尊重他的意志。在他的仇视中,我如果暗中帮助他,反而是对他的侮辱,你懂吗?”

    狄君璞点点头。

    “就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整个的故事!”梁逸舟深吸了口气。“一个男人的死亡,两个女人的失常,这就是这山谷中藏着的悲剧。至今,那坠崖的原因仍然是谜。你是个小说家,你能找出这谜底来吗?”

    “你希望找出谜底来吗?”狄君璞反问。

    梁逸舟苦恼的笑了笑。

    “问着了我,”他说:“我要那谜底,也怕那谜底!心虹是个爱与恨都很强烈的女孩!”

    “但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断定,梁先生。”

    “但愿你对!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花影,风把花影都揉乱了。他重复的说了一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你不认为,那卢老太太仍然该住医院吗?”狄君璞说:“任凭她在这山里乱跑,你不怕她伤害心虹?”

    “我怕。”他说:“可是,那老太太是不该囚禁在疯人院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好,很讲理,你没看到她好的时候!”

    “唉!”狄君璞默然了,叹息一声,他也走到落地长窗前面来,凝视着那月光下的花园。“多少人类的故事,多少人类的悲剧!”他喃喃的说,回想着那在山谷里扑出来又吼又叫又撕又打的老妇,又回想到那满面痛苦的青年,再回想到那柔弱娇怯、惊惶失措的心虹他写过很多的小说,很多的故事,但是没有这样的。沉思着梁逸舟所告诉他的故事,他感到迷惘,感到凄凉,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难受和不舒服,甚至于,他竟有些泫然了。

    “心虹曾是个温柔娴静而雅致的女孩,”梁逸舟又低声的说了,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没发生这些事之前,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

    “我可以想像。”狄君璞也低声说,他另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是现在,心虹那份娇柔,那份惊怯,又有那一点不可爱呢?她那种时时心智恍惚的迷惘,和那种容易受惊的特性,只是使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呵!

    “夜深了。”梁逸舟说。

    是的,夜深了。山风低幽的穿梭着,在那夜雾迷茫的山谷中,有只孤禽在悲凉的啼唤着,那是什么鸟?它来自何方?

    它在诉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孤独的幽魂所幻化的吗?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着,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着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着眼睛,她从睫毛下望着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看着,看着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着膝,静静的思索,静静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着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干瘪的嘴,那直勾勾瞪着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着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了棉被,她赤着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只穿着件雪白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的大睁着她瞪视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着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的看着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妈。

    斑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小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这套衣服怎样?”

    “随便吧!”

    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的穿着衣服。一面,她深思的问:“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着,同时在忙碌的整理着床铺。“好安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着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

    “哦!我的小姐!”高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的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着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

    “高妈,”心虹仍然凝视着她。“你跟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着我的事。”

    “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着她。

    “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着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定”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调皮吗!”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紧洗脸漱口去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着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着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半。”

    “!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

    “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嚷着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

    “我最不要吃蛋!”

    “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着,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着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着一些心虹心霞小时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玩着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

    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着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回旋着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

    “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着。”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着狄君璞。那清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着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稳重和沉着。在稳重与沉着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斑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着眉头,慢吞吞的啜着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对狄君璞勉强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

    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的、温柔的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的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着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的凝视着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着心虹的胳膊,大声的说:“我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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