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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宝玉一日好似一日,王夫人渐渐放下心来,便与贾政说了遣散家仆的主意。贾政自无不允,犹道:“如今不比从前,正该开源节流。”过了几日,即于蔷薇院召集男女仆妇,说了准其赎身的话,有愿意出去的,孝敬一千也好,五百也好,都分别作价发放了;有那实在拿不出的,也只好含糊些,又有那些宁愿不要月例银子留下伏侍的,也都好语相劝,令他们各自去了;管家中只留下吴新登、戴良两家,原一个是银房的总领,一个是仓上的头目,最知道账目底细的,便仍旧照管田上租子、出入账目等事;另有厨房、轿马房里的人各留了几个,至于茶房、药房、针线上的便都一应打发了;又因园里花木香料、稻米菱藕从前分了各人看管,便仍旧留下祝、田、叶这几个老妈妈,虽不添加报效银两,却另外加了打扫、买办、以及轮班看守门户等杂务,也都没有话说的。

    贾母便留下鸳鸯,王夫人留了玉钏,李纨留了素云,宝玉房中,便果然只留了麝月一个,其余都打发出去了。秋纹、绮霰、碧痕等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劝了这个,劝不得那个,一回头看见檀云梳着对双丫髻,独自倚着窗,只管打起帘子往外看,倒觉诧异。秋纹便也看见了,问他:“莫不是你闲望一回,就不用走了不成?”檀云这才回首笑道:“莫不是你们哭一会子,就不用走了不成?横竖都是要走的,好离好散的不好?依我说,我们走的人只当不能再在这个地方享福了,所以伤心;岂不知这地方原不比从前,留下来的才是难过呢,倒不如趁着好时候散了,不用等到将来花残叶落的时候才更难过,从前晴雯、芳官、春燕儿他们,愿意不愿意,还不是一样要走,连袭人姐姐尚且都走了,何况咱们?倒是麝月,从今怡红院多少事情,都要他一个担待,我想想便替他不值,咱们不说好好劝劝,倒要他苦心劝我们,岂不没人心?”

    麝月听这话正撞在心坎儿上,不由拉住檀云手道:“好妹子,何尝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们这番回去,投奔自己老子娘,从此一身一体都是自己的了,有什么好哭的?不比我,从小没爹,去年又死了娘,所亲的惟有你们几个,虽不是一母所生,在我眼里,却看得比嫡亲的姐妹还亲呢,如今一旦散了,只留我一个,岂不孤单。”说着,撤开手大哭起来。众人益发哭了,又彼此拔头钗、掳手串的互赠表记。宝玉一旁看着,也觉难过,却不似从前那般伤恸,只淡淡说:“檀云说得是。天下原无不散的筵席,焉知你们离了这里,没有更好的去处呢?”

    遂出来外书房。茗烟、扫红、锄药等早又都等在那里,七手八脚,抱着宝玉再三不肯去,一个说“我与爷从小一同长大,最明白爷的心事,我若走了,爷烦恼时,谁来开解劝慰?”一个又说“我去了,爷再遭人欺负时,可怎么样呢?”宝玉也都好言劝散了,那茗烟一步三回头,蹭到门上时,复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路甩头捣胸哭出门去了。宝玉心下颇觉不忍,忽想起一件旧事来,便又找了贾芸来商议,托他打听宁府变卖丫头里可有个叫万儿的,若有时,千万赎了来,好送与茗烟成亲。贾芸听了,低头思忖,颇觉为难。

    原来那贾赦与贾珍两府里都素以艳姬美妾众多闻名,市人听说府里卖丫鬟,无不拥来观看。有那些闲汉泼皮专以打听王侯公府细事的,最能认得各派子孙头脸,倘是贾芸前去赎买时,势必惹人议论,说贾家的丫头仍是贾家的人买走了,倒不好。左思右想,便又转托了醉金刚倪二。倪二起先不愿意,说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好赖有些名声在外,打架闹事就有我的份儿,若说买丫头,太也教人笑话。”贾芸只得又说出宝玉来,倪二倒欢喜起来,笑道:“这个宝二爷倒也重情重义,对下人也这么着,可见不错。我倪二能为他老人家效劳,也不枉做了好汉。”果然打听清楚有个万儿在里头,便向官媒手中买了来。

    宝玉便叫了茗烟来,当面将万儿赏与,令他两口儿各自过活,又劝他:“横竖你娘仍在院里伏侍,你家又近,得便儿常来园中走动,只当看你娘的一般。”茗烟哽哽咽咽,只得磕头去了。

    分派已定,各房打扫庭院,添减家俱,遂将大观园重新收整出来。虽然一应排场远不能与从前相比,却也是三餐一宿,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贾母、王夫人每日俱是药不离身,大夫早晚看诊,亦是一笔不小支出。况且如今府里无了凤姐、贾琏这般人才为之内外权度,量入为出,更见支绌。说是本房财物不令入官,然而发还之物,却较先所有短了许多,贾政明知是抄检官瞒情自取,并无登记上报,哪敢声张,也只得忍了哑亏。幸好王子腾、薛姨妈两处不时前来探问,但见短缺,便帮衬添补些;接着许多京城戚旧看看事情将冷,也都若有若无的重新联系起来。贾政送往迎来,着实忙了几日,又上本请了长假,每日不必上朝,只在家中看书,或抚花莳竹,或逗鸟钓鱼,倒做起一个隐翁来了。

    王夫人、李纨等原不是那一味耽于安逸的人,自能随遇而安。惟有那赵姨娘母子于大观园久有艳羡之心,如今好不容易挣了进来,正指望大展拳脚,也享受一番金奴银婢摧花折柳的挥豁,谁知贾政辞了官,从此少了这项俸银,府里有出无进,未免拮据;王夫人又兴起这个裁减仆佣的法儿来,每院中只许留一个老妈妈看守,一个丫头伏侍,其余一概都教放出府去。那赵姨娘大失所望,嘀嘀咕咕,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原想破着脸大闹一场,及打听贾母身边也只留了一个鸳鸯伏侍,连琥珀、玻璃也都放了,不好发作,只得独自思索一回,遂留下小鹊儿来。

    偏小鹊儿又不愿意,说父母要替他赎身出去,赵姨娘气得无可不可,骂道:“没良心的小蹄子,不识抬举的下流胚,管你出去饿死冻死,那时候才知道厉害呢。”只得另留下小吉祥儿来,又走来向贾政讨彩云与贾环收房。贾政道:“你以为还是从前么,不等娶亲,先把两个丫鬟收房。如今宝玉和环儿正经娶亲的银子还不知指着哪项出呢,理会这没要紧的事?况且彩云是太太的丫鬟,如今已经发话放出府去了,难道又重新收回来的不成?”骂得赵姨娘不敢再说,回房来嘟着嘴生气,指天戟地,喃喃咒骂。

    贾环见了他母亲这样,问明原因,笑道:“我并不要同彩云如何,这原是你多事,才碰了这场钉子。如今府里丫鬟虽少,却都敬我是头号主子,想拣哪个不行?不比从前园子里人虽多,各个拣高枝儿孵上水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原为彩云是个有眼光的,不免高看一眼。如今是他自己走了,并不是我不念旧情,何必又追回来。难道除了他,便没更好的么?”

    原来这贾环从前见宝玉、贾兰两个都在园中居住,惟独自己连进园子好好游览一回也难,心中每每怀恨。如今家业虽败,倒使他遂了素志,得以搬进园中来,竟喜得过年一般,不像是刚经了抄家夺袭,倒反似得了封诰提拔,每日里乐得合不拢嘴,又想着这番恩赏都赖亲姐姐贾探春和番得来,更觉理直气壮,居功甚伟,虽在贾政、王夫人面前还努力按耐,不好太过招摇,见了别人,却是耀武扬威,直以国舅爷自居起来,便连宝玉也不放在眼里。妙在如今贾母不大理事,贾琏、凤姐又不在府中,那宝玉原本有些痴病,自听说了黛玉死讯,更是失魂落魄,茶饭无心,鸟啼花落,触处悲伤,便跟傻子一般,那里还顾及其他。因此通府里竟没有可管束他的人。

    那贾环便任意挥豁起来,每日里吆五喝六,又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好朋友,赌钱酗酒,无所不至,更往行院里走动得频繁。那些粉头们见他服御奢华,用钱挥霍,都来巴结。贾环又是未经历过的,略见了些庸脂俗粉,虚情假意,就看作温柔乡*使的一般,留连忘返,反觉得家中这些鬟婢言语无趣不解风情的起来,因此彩云去了,他非但不觉留恋,反而正中下怀,免得纠缠。又见从前府中管事的爷们如赖大、林之孝等都出府养老去了,只留下戴良与吴新登两家,便心生一计,在酒楼里包了房间,叫了一桌上等席面,请下吴新登同戴良两个来,殷勤款待,说:“两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只有咱们这一房非但纹丝未动,我姐姐且还做了公主,皇上、皇后亲自送嫁上船,满朝文武都来观礼,我这御弟可是假的?从前人人都巴结琏二哥、琏二嫂子,如今又怎么样呢?到底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况且又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留下一摊子烂账来,到底撵出去了。可见这一房里的事情,总还要这一房里的人作主,偌大家私,终究是我环三爷的,便提前使用些,也不为过。从前琏二哥管账时,你们那些流水手脚,做花账,哪一样瞒得过我?只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如今府里没了管事的人,我少不得要操起心来,从此这账房上的事,须得跟我商议着来。将来少不了你两个的好处。”

    吴新登与戴良两个听了这番狗屁不通的说话,直打肚子里笑出来。原来他两个见贾府遣散家人,便挤眉作眼,哭出一缸的眼泪来表白,抵死不肯去,面儿上说是感念主子恩德,其实是觑着赖大、林之孝这些人都去了,明欺贾政不擅家务,便打了一个中饱私囊的主意。只为顾着表面的文章,还不敢太放手去做,如今既有贾环这样一个现成草包送上门来,哪能不喜?乐得要一奉十,再自得一半,即便事后泄露,也都可推在贾环身上,遂都说:“三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只是若出了纰漏,咱们可是担待不起的,那时还要三爷挺身而出。”

    贾环听见他们一口一个“三爷”乐得飞飞的,满口里说:“那是自然,哪有要你们承担的道理?一切有我呢。”吴新登与戴良心中暗喜,更加百般奉承,哄他高兴,由得贾环在外面胡作非为,毫不劝阻,反而火上浇油,怂恿着他赌钱吃酒,无所不为。自古以来这花钱的本事是不用学的,从前府里情形虽好,为的是银子落不到手上来,那贾环不免还要自己约束些,如今既然予取予求,便任意大手大脚起来,白日里呼卢喝雉,夜间偎翠依红,不上几月,倒用去近千两银子,便觉窘缩起来,又欠了许多赌账。那些光棍无赖便又教唆他:“何必定要现成银子,你们家那许多田地房产,闲着也是白闲着,随便拿几张地契出来抵押,不都一样是钱?倘若翻过本儿来,再悄悄赎了放回去,人不知鬼不觉,何等爽利稳妥?”

    原来家产发还后,因贾琏、熙凤出去,一应田地房契俱收在贾政手上,都锁在箱子里不曾检点。如今园里人口稀少,疏于防范,那贾环又每日出入随意,不难得手,遂偷了许多田亩地契出来,或押或当,换了银子朝赌夜嫖,供其挥霍。他又是个输不起的,赢了固然还想再赢,越输反越要赌,于是滚雪球般,出多进少,悄没声息地早把一房产业输了十之四五,众人那里知道。

    贾政从前一向不问家务,如今无可推托,虽然少不得过问着些,却是账房怎么说便怎么是,如何辨得出真假,只觉得米珠薪桂,样样都是银子,心下十分踌躇,不禁起了张秀鹰秋风莼鲈之思,闲时与王夫人议论:“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自宁荣二公挣下偌大家业至今,历经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到兰儿刚好五代。经过前番变故,我如今已将世事看淡,无意功名。况且这京城里,人情是薄的,物价是贵的,像如今这般坐吃山空,能捱得几时?只为老太太年迈,不敢劳动,才不得不在这里强撑。我如今已想得停当,只等老太太百年,就要回南边老宅去,好歹还有几亩薄田可以收租。粗茶淡饭,倒容易打发残生的。”

    王夫人自无异议,却又兜起一件心事来,因道:“老爷怎么说怎么好,只是宝玉的大事未了,总是一件心思。况且这次托赖祖宗余荫,全家死里逃生,老太太虽然精神还好,身体却已经倒下来,不是我多虑,怕只怕一时半刻不好了,宝玉总要再守三年的孝,那时岂不把宝丫头耽误了?况且娘娘原有旨意要他九月里成亲的,倘若我们仍在陵上回不来时,只得也罢了;如今既雨过天晴,不如赶紧把这件大事操办起来,我从此也多个臂膀,不至这般吃力。”

    贾政也感于宝钗难中不离不弃之情,闻言甚觉有理,即便命人叫了宝玉来,与他说知。宝玉听了,心中百般不愿意,却不好明言的,只支支吾吾的道:“大姐姐、二姐姐去世未久,身上有孝,不便娶亲。”

    王夫人道:“你又胡说了,姐姐是嫁出门的女儿,又和你是平辈,要你守的什么孝?况且‘金玉良姻’是娘娘亲笔手书,九月初九的也是娘娘择定的日子,如今娘娘殁了,更该遵旨成婚,才不辜负了娘娘拳拳之心。只要不事铺张也就是了。”贾政也道:“劳碌半世,我如今才知道功名皆似浮云,性命亦如朝露,若非皇恩浩荡,只怕此番便要瘐死囹圄之中了。既逃得性命出来,何敢再有富贵之思?我知道你懒怠读书,不思上进,如今也并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只要能看着你早日成家,开枝散叶,我与你母亲便也安心,办过了你这件事,我们便要归老还乡,依附祖冢去了。你于国不能有功,于家总该尽孝,若连这个也不能答应,却生你来世上做什么?”

    宝玉听父亲这番话慈中带泪,说得十分惨切,与素日教导严训之词不同,颇为辛酸,低头无语。王夫人见他这样,知道心中已是活动,因哭道:“我活了五十几岁,统共生了三个儿女,珠儿是那样,你大姐姐又是这样,我恨不得自己死了去替他两个,又不能;如今只剩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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