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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曰:

    情重难如愿,恩深未必酬。

    石苔虽不语,悄逐春风绿。

    话说贾琏因凤姐私受钱银,惹下官司,意欲休凤姐以自保;及至听凤姐有方法保全自己,忙又换了一副面孔,拿过休书来欲撕。凤姐却按了他手道:“撕不得,还指望他做你护身符呢。”因扯了贾琏坐在身旁,不慌不忙的分解给他听:“撺掇张华告状的人是我,让旺儿找人杀张华的也是我,张华如今并没有死,便不算人命官司;那尤二姐更是自己小产,吞金子自尽的,关着你我什么事?就是张金哥和守备的儿子,也是自己悬梁跳河,不是我推他下水,扯他上吊的,原算不得杀人;况且就是杀了人,那写信给平安州节度使的人还是我。你上了堂,只管将事情全推在我身上,再把这休书拿出来,就说是你早已经休了我,不过是怜我无家可归,暂借住在你家一时未去,便任事不与你相干。哪怕再有八十条人命,也只好砍我一颗脑袋,总不连累你琏二爷可好?”

    贾琏这方明白过来,心下反觉不忍,低头沉吟道:“若是这样,只怕你难逃刑罚。”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也不用猫哭老鼠假慈悲的了。我与你夫妻一场,被你明里暗里不知咒了千声万声,临了儿救你一回,也算不枉了头几年的恩情。纵有千日不好,有这一日的好,你少不得还顾念着我些,看承这点恩情面上,好好看待巧姐儿,也就是记着我了。”

    贾琏听了,一时良心感发,流下泪来,叹道:“怪道人人都赞你是个巾帼里的好汉,脂粉堆里的英雄,果然比男人家更有计谋有胆识。你放心,巧姐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在一日,总不会看着他受委屈。就是你明天上了堂,我拼着倾家荡产,也必打点得上下整齐,断不教你受苦便是。”凤姐听了,心中又酸又痛,便也流下泪来。两口子咕咕哝哝,直说至月落乌啼、东方破晓方才歇息,不过胡乱一觉,天已大亮。

    方梳洗时,两个快手已经提了枷锁上门,出票拘拿。贾琏忙迎出门来陪笑道:“二位小哥请了,王熙凤是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实为不雅。只要能保得不过堂出官,其余判重判轻,悉从所命。”那差人将条铁链子搁在窗沿上,作眉作脸的道:“二爷说得容易,咱们兄弟是奉了令牌来的,难道空手回去不成?老爷发了威,兄弟的屁股是要吃‘竹笋汤’的。”贾琏道:“我这里已预先做下一封书子给刑官,敢烦小哥代送,必不教二位受苦。”说着将封信与五两银子塞在差人手中,又说了许多好话,才送了二人出去。

    凤姐在里间听得人去了,方出来道:“这法子只可抵挡一时,过不了三天两日,他们依旧还是要来出牌提人。不如你这就备些礼物往衙门里走一趟,探准了官府的口气,好过在这里等死。”

    贾琏领计而去,至晚回来,向凤姐叹道:“审这案子的提刑官是张如圭,因是贾雨村的旧识,从前应酬时也见过一二面,最是个眼馋肚饱没餍足的,凡他经手的案子,不将人榨干了不肯松手。我说得唾沫都干了,他只咬定三千两银子不松口,说是少一个钱也不行。”

    凤姐此时已是拿定主意,便也淡然,反安慰贾琏道:“肯收银子便好商量,只要不用我当庭出众的丢脸,留点体面,便杀头也只得认了。”贾琏道:“那倒还不至于死罪,三千两银子买条命,还少么?”遂说明是递解还乡,虽然不过堂,却也得收押在监,等上头验明正身,便使长解押送原籍看管。凤姐听了,也自黯然,半晌叹道:“递解还乡总比充发流配强,只是一样坐牢,不在京里收监,非要回金陵去坐,可不麻烦?也罢,俗话儿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落叶还要归根呢,我不过是早回去几年,说不定过个三五载,你同巧姐儿也终要回南边去,到那时山高皇帝远,打听得松动了,再上下打点,幸许就没事了。”

    贾琏到此地步,也只有惟惟诺诺而已,恰好王夫人那边送了银子来,便都添在里头,加上凤姐素日所积,尽用作打点之仪。邢夫人听说了,不免又气又恨又肉疼,说是“当日馒头庵收银子时,半个子儿也没分与我们;如今买他的命,倒要大家勒紧腰带拿出钱来。若说天理报应,凭他的德行,原不该落此好报。”罗嗦了半日,也无人去理他。

    谁知文书详至忠顺府,见了佥押,笑道:“这是贾二舍两口儿演就的圈套,以为将他婆娘出首,便可从轻发落,丢卒保车,打的好如意算盘!就算那尤二姐、张金哥之死都不与他相关,这国孝家孝间私蓄妾室,却也是不赦之罪,况且王熙凤是他结发妻子,既敢拿他的书子去唆逼地方,自然是这样的事他平日做得不少,便这件不与他相干,那审不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件。怎可就这样轻易发放了?”便又奏了一本,弹奏贾琏“帷簿不修,停妻另娶”之罪。当今原是至孝之君,念那王熙凤虽然逼伤人命,究系妇人,既已择了押解之期,便不令重审,只命将贾琏交按察院从严重判。按察不敢怠慢,立命两名快手拿贾琏到案。

    那贾琏半世里只有他欺人的,没有人欺他的,如今上了堂,尚不及用刑,方见着些夹棍的影儿,听了两句堂威的声儿,已是浑身酥麻,两腿俱软,少不得原原本本都招将出来,连那张如圭受贿三千两的事也都供了。按察见他招得详实,便也存个体面,不曾发签子,只当堂批了充军,立逼着起行,又将张如圭另具一本呈奏。

    原来那张如圭便是从前贾雨村的同僚,旧年一同被参革职、后来又同时起复的,仕途上原不及雨村畅通,因此心中郁郁,既不能在官途取胜,便想着生财有道,孰料这次又撞在贾琏这宗案子上,竟将个六品官儿又轻轻丢了。正是:

    求全责备终何必,算尽机关也枉然。

    却说那贾琏因当堂充发,倒比凤姐还早一日离京,邢夫人关了门哭天抢地,也未去相送。可怜凤姐毫不知情,犹道自己舍身救了贾琏下来,他念及此恩,必会格外看重,或者将来还可望有团圆之日。及至起解之时,却不见贾琏踪影,只贾芸、红玉两个捧些衣食酒水候在路边相送,顿觉心寒意冷,顿足道:“一场夫妻,他竟然薄情至此!”口中恨骂不绝。

    贾芸不敢说明真相,且是小辈,又不好劝的,只得怏怏的垂着头,不住拿袖子擦眼睛。红玉见凤姐风鬟雾鬓,形容憔悴,穿着囚服布裙,钉了钮锆枷板,十分狼狈,心下大为不忍,哭着同那差人好言求告:“我们奶奶自小养尊处贵,吃不得苦,走不得路,如今虽时运不济,保不定将来有翻身的时辰,你老人家好歹路上顾惜些儿,哪不是行善积德?”那些差役受了好处,自然满口里答应,既见日色将夕,昏鸦噪晚,便催促着上路。

    方欲行时,忽然又听后边有人叫道:“奶奶慢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垂髫孩儿扶着一个老妪颠着脚匆匆走来,凤姐定睛看得仔细,不禁心内暗叫一声“惭愧”那泪下亦发如雨,赧颜道:“姥姥怎的来了?”刘姥姥喘吁吁到了跟前,扯着凤姐手哭道:“我的奶奶,再半歇儿便见不到了。老天不开眼,怎么竟把这么个行善积德的奶奶坐了罪,衙门敢情是不讲王法的?”

    红玉惟恐刘姥姥言多生事,忙拦道:“姥姥别乱说话,仔细奶奶路上受苦。”刘姥姥唬的忙闭了嘴,见那差人又上来拉扯,忙将块碎银子塞在手里,央道:“这位小哥,脚跟略慢点儿,容我跟奶奶多说两句话儿。我们奶奶打小儿皮尊肉贵,衣服厚了嫌压得脊梁背疼,茶水热了怕烧着嘴唇皮,走步路非车即马,那里受得惯这些,求小哥雇辆车子再走可好?”那差人笑道:“我们倒也巴不得有车坐的,无奈这里是京城,行动就有人来的。等会儿出了城,那时若有银子再说雇车享福的话吧。”

    刘姥姥忙的满口说“有,有”一边解开大衣襟,掏出一个手巾包儿来,里面也不知多少,便都塞在凤姐袖子里,嘱道:“奶奶路上无人伏侍,千万自己留心,投店雇车,别教脚跟儿受委屈。”又命那女孩子上来与凤姐磕头,说:“我有两个孙男孙女,头两次带给姑奶奶见的都是孙子板儿,回来说府上怎么繁华怎么热闹,孙女儿听见了便哭闹起来,也嚷着要看看画儿里的世界,我知道老寿星最喜欢女孩儿的,想必不会怪我,所以这次做胆带了他上来,给老寿星做个顽意儿,谁知道老寿星竟没了。”说着又哭起来,又细细告诉贾府里的事,说“园子里到处都是人,又是来吊孝的,又是看园子的,说是园子要卖了,从此不姓贾,姓柳了,太太忙得顾不上说话。我在老祖宗灵前磕了头,又到处找奶奶,问了多少人,好容易问到鸳鸯姑娘,才知道消息追到这里来,紧赶慢赶,差点错了脚跟儿。”

    凤姐知道他去过大观园,更加羞惭,又见那青儿生得眉清目秀,闪着眼睛只管朝自己看,问他名字年纪,正与巧姐儿同年,不禁辛酸起来,哭道:“我那女孩儿也不知今生还得见不得见了,姥姥看承我面上,好歹时常走动留心,若打听得他受苦,千万帮扶一把。我便是死了,阴灵儿也是感激的。”刘姥姥忙道:“奶奶说那里的话,日头多如树叶儿哩,还有多少大福大贵要享。一时山高水低那是做人常有的事,奶奶别太看重眼前才好。巧哥儿的事更不消奶奶操心,我们一家老小三代五口,若不是奶奶,早已饿死了,若不图报,还成个人么?”

    一行走一行说,不觉出得城来,长解向路边饭棚讨了碗浆水来,略略浇在封条上,润得湿了,轻轻揭下来收妥,遂与凤姐解了钮锆。贾芸打了赏,又对着差人千叮万嘱,道:“哥哥送了我们奶奶到站,千万带回奶奶的亲笔书信一封,报个平安,那时必有重谢的。”差人笑道:“小哥这话在港,倒像送过千百次囚犯的。”红玉又问刘姥姥:“姥姥是就回家去呢,还是再回府里转转?”刘姥姥道:“已在老祖宗灵前磕过头了,府里这时候忙得沸反盈天,哪有闲情理会我们?况且已经这时辰了,再晚怕出不了城,倒好顺路再送奶奶一程。”

    凤姐半日不语,听了这话,忽然拉着刘姥姥道:“我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可好?记得那年你带你孙子来我家,跟我们巧姐儿不是差不多年纪?巧姐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可见有缘,不如我们便结个儿女亲家,如何?”刘姥姥唬得道:“阿弥陀佛!这怎么敢?不当家花拉的,我们是什么样人,就敢高攀奶奶了?巧姐儿将来就不嫁个状元、探花,也自然是个诰命夫人,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粗瓦破砖头,那里般配?家雀儿才往茅檐下住,凤凰哪好落在柴垛子上的?”

    凤姐苦笑道:“姥姥你说梦话呢。我们家这一败,是水缸漏了底儿,半滴不剩了。那里还有重新出头的日子呢?能得个贴心贴意的人收留他,不欺他是没娘的孩儿,给口饱饭吃,我就死了,阴灵儿也安稳。”说着放了刘姥姥,一手拉了贾芸,一手拉着红玉道:“你们回头说给你叔叔,就说我做的主,把巧姐儿许给姥姥做孙媳妇儿,姥姥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们两个便是媒证,跟你叔叔说:他若念在从前一场夫妻的情分上,千万别拂我的意。”贾芸、红玉齐声儿应了,又含泪向凤姐、刘姥姥道喜。刘姥姥仍然满口里说“罪过,罪过”摇头舔嘴的不敢应承。

    一时贾芸、小红作辞回城,刘姥姥又足送了一里多地,又向头上拔下一根錾银钗子来,递与那差人道:“原是往荣府里看亲戚,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哥儿们别嫌弃,卖了打壶酒喝吧。”眼看着差人雇了大车来与凤姐乘坐,复拉着凤姐说了好一会话,这才挥泪去了。

    那王熙凤原在病中,哪禁得起这番颠沛惊惶,走了十来天,病势日见沉重,遂将刘姥姥与的银子拿了几块出来,央差人请个大夫来瞧瞧。那两个差人岂肯替他奔波,反私下计较道:“这人眼看是治不好的了,又白花那些银子钱做甚?不如我哥儿两个公平分了,才是正事。”便百般敷衍,反越催促他日夜趱行,每到饭时,自己上酒楼,却将些残羹剩菜与凤姐吃;睡时,自己投店,让他睡马棚。凤姐自出娘胎来也未受过这等气楚,又扎挣着走了半个月,未到金陵便躺倒了。

    这日行径一片枫树林,时才半夏,叶犹全碧,林边一座茶寮,棚下有个和尚在那里磨镜子。差人自去饮茶,教凤姐在路边等着。凤姐正觉口渴,便也讨了碗水来喝着,因见那和尚满头癞疮,鹑衣百结,倒在磨镜子,不觉奇怪,多看了两眼。那和尚见他张望,便转头笑道:“借给你照一照吧。”凤姐见他疯言疯语,便不理会。那僧复又笑道:“不过享了些虚名浮利,受了些顿挫磨折,便连老朋友也都忘了么?”

    凤姐不解其意,身不由己,便果然向镜中照了一照,只见里边有对男女手牵手的向自己点头,却又并不认得,心中暗道:“我生平并不曾见过这两个人,如何倒向我招手?况这和尚又说是什么老朋友,竟不知何解。”正思量时,又见两个年轻女子连袂走来,身材窈窕,相貌妖娆,那年长些的怀里抱着个婴儿,年少些的手里掣了柄剑,寒光凛然,猛的省起:那不是尤二姐?拿剑的想是他小妹子,闻得旧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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