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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实用的世俗文化系统,当然就有能力融合外来文化,变化自身,自身变化。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断变化,到头来却令人觉得是保持不变的。我想造成误会的是中国从秦始皇“书同文”以后的方块象形字几乎没有变。汉代的木简,我们今天读来没有困难,难免让人恍惚。

    你们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赵明诚好骨董,李清照写金石录后序讲到战乱时如何保留收藏,说是插图多的书先丢,没有款识的古器先丢,原则是留下文字最为重要。

    读书人认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识字的中国老百姓也晓得“敬惜字纸”以前有字的纸是要集中在一起烧掉的,类似一种仪式,字,是有神性的。记得听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人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我想中国诗发生成熟得那样早,而且诗的地位最高,与中国字的通神作用有关吧。这样地对待文字,文字焉敢随便变化?

    我们可以注意一下词,词的变化和新词很多。大体说来,翻译佛经产生了很多的新词,像“佛”、“菩萨”、“罗汉”、“金刚”、“波罗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杂剧,为了记录游牧民族带来的叠音,像“呼啦啦”、“滑溜溜”等等。有个朋友问我“乌七麻黑”怎么写,我说“乌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形容“黑”的词的音写,或者“七麻”是,加在“乌黑”当中,也许都是语音助词,总之多么多么“黑”就是了,将“乌”和“黑”写对,其他随便。

    第三次仍然是为了适应外来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学中化学名词最明显,生生造出许多化学元素的表音表义字,等于词。明末徐光启、李之藻那辈人翻译欧洲传来的数学天文知识,中国字词将将够,对付过去了。清末以后,捉襟见肘,说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反动”、“主任”、“主席”、“主观”、“传统”等等等等,都是外来语,直接从日本搬来的词形。鲁迅讲“拿来主义”他们那个时代,正是拼命拿来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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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看现在读书人的文章,外来的关键词不胜枚举,像什么“一元论”、“人道”、“人权”、“人格”、“人生观”、“反映”、“原理”、“原则”、“典型”、“肯定”、“特别”、“直觉”、“自由”、“立场”、“民族”、“自然”、“作用”、“判断”、“局限”、“系统”、“表现”、“批评”、“制约”、“宗教”、“抽象”、“政策”、“美学”、“客观”、“思想”、“背景”、“相对”、“流行”、“条件”、“现代”、“现实”、“理性”、“假设”、“进化”、“教育”、“提供”、“极端”、“意志”、“意识”、“经验”、“解决”、“概念”、“认为”、“说明”、“论文”、“调节”、“紧张”大概有五百多个。

    我知道我再举下去,你们大概要疯了,而以上还只是从日文引进中文的几个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译自西方的词,比如译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

    后来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们将引进的所有汉字形日文词剔除干净,一个现代的中国读书人几乎就不能写文章或说话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上海辞书社编的汉语外来词词典来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词相当谨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县城的书店里买到,一边看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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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世俗本身来讲,也是一直在变化的,不妨多看野史、笔记。

    不过正史也可读出端倪,中国历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汉人。孟子就说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称为“戎狄”常说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还没当皇帝时被恩赐的。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连鬓胡子,不是蒙古人种,唐太宗死前嘱咐“丧葬当从汉制”生怕把他当胡人埋了。

    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里的考证非常详细,你们有兴趣不妨读读,陈先生认为种族与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关键,实在是精明之论。

    我去陕西看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尽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安禄山当时镇守的河北,通行胡语,因此有人去过了河北回来忧心忡忡,认为安禄山必反。

    唐朝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你们若有兴趣,拿来当闲书读,一天一小段,唐的世俗典故,物品来源,写得健朗。

    也是唐朝人的崔令钦的教坊记,现在有残卷,里面记的当时唐长安、洛阳的世俗生活,常有世俗幽默,又记下当年的曲名,音乐大部分是外来的,本来的则专称“清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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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唐代多诗,语句比后世的诗通俗,是因为新的音乐进来。

    唐诗应该是唱的,所谓“装腔”类似填词,诗配腔,马上就能唱,流布开来。

    唐传奇里有一篇讲到王之涣与另外两个大诗人在酒楼喝酒,听到旁边有一帮伎女唱歌,于是打赌看唱谁的诗多。

    我们觉得高雅的唐诗,其实很像现在世俗间的流行歌曲、卡拉ok。

    白居易到长安,长安的名士顾况调侃他说“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意思是这里米不便宜,留下来难哪,这其实是说流行歌曲的填词手竞争激烈。

    白居易讲究自己的诗通俗易懂,传说他做了诗要去念给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听,这简直就把通俗做了检验一切的标准了。

    做诗,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为什么会引起生存竞争?看来唐朝的诗多商业行为的成分,不过商品质量非常高,伪劣品站不住脚。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

    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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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精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内地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殷人大概说的是最古的汉话,因为殷人是我们明确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过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说的话,也可算是汉话,也许我们要考一考苗瑶的语言?不过这些是语言历史学者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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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福建,到漳浦,县城外七十多里吧,有个“赵家城”在山里头,原来是南宋宗室赵若和模仿北宋的汴梁建了个迷你石头城,为避祸赵姓改姓黄。过了一百年,元朝覆亡,黄姓又改回姓赵。汴京有两湖“赵家城”则有两个小池塘模仿着。城里有“完璧楼”取“完璧归赵”的意思。

    我去的时候城里城外均非人民公社莫属,因为石头城保存得还好,令我恍惚以为宋朝就有了人民公社。

    中国南方的客家人保存族谱很认真,这是人类学的一大财富。中国人对汉族的历史认真在二十几史,少有人下死功夫搞客家人的族谱,他们的语言,族谱,传说,应该是中原民族的年轮,历代“汉人”“客”来“客”去的世俗史。

    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交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儿也短,可日本人懂。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传统,之前的周灭商,周却是认真学习商的文明制度。我们看陕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孔子是殷人的后裔,说“吾从周”听起来像殷奸的媚语,其实周礼学殷礼,全盘“殷”化,殷亡,殷人后裔孔子坦然从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后,历代常常是民族主义加文化小革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种族灭绝政策,汉人的反弹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之后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新鲜在有“无产阶级”四个字,好像不关种族了,其实毁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的超种族。论到破坏古迹,则太平天国超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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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常听到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一个吃,但中国世俗里如此讲究吃,无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质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说到吃,世间上等的烹调,哪国的都有,而且还要变化得更好,中国的几大菜系就更不用说了。

    粤人不吃剩菜,令我这个北方长成的人大惊失色,北方谁舍得扔剩菜?从前北京有一种苦力常吃的饭食叫“折箩”就是将所有的剩菜剩饭汇在一起煮食。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坏,而且讲究回锅菜,剩菜回一次锅,味道就深入一层。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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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这就像以前中国电影演员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挥、赵丹、上官云珠、李纬的好,也是从世俗带过来的。现在呢,阿飞正传这种电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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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颇有点“前‘后现代’”的意思。不过现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儿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谓的媚俗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读明末清初的张岱,此公是个典型的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荤素不避,他的陶庵梦忆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来。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国前十年文化热里有个民俗热,从其中一派惊叹声中,我们倒可以知道雅士们与世俗隔绝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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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以世俗中的卑陋丑恶来质问,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说起来自己这几十年,恶的经验比善的经验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滚混摸,靠闪避得逞至今。所谓“俗不可耐”觉到了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得满胸满腹,再想想却又常常笑起来。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直到今天,继续下去是无疑的。

    中国世俗中的所谓卑鄙丑恶,除了生命本能在道德意义上的盲目以外,我想还与几百年来“礼下庶人”造成的结果有关,不妨略说一说。

    本来礼记中记载古代规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是礼的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

    孔子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以仁讲礼是针对权力阶层的。

    战国时代是养士,士要自己推荐自己,尚无礼下庶人的迹象。

    西汉开始荐举,荐举是由官员据世俗舆论,也就是“清议”来推荐新的官员,这当中还有许多重要因素,但世俗舆论中的道德评判标准,无疑是荐举的标准之一。汉代实现“名教”“清议”说明“名教”扩散到俗世间,开始礼下庶人。汉承秦制,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是否促进了礼下庶人呢?

    魏晋南北朝的臧否人物和那时的名士行为,正是对汉代延续下来的名教的反动。

    从记载上看,隋唐好一些。

    礼下庶人,大概是宋开始严重起来的吧,朱熹讲到有个老太太说我虽不识字,却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豪气正说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实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

    ,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

    明代是礼下庶人最厉害的时候,因此贞节牌坊大量出现,苦贞、苦节,荼害世俗。晚明读书人的颓风,或李贽式的特立独行,亦是对礼下庶人的反动。

    清在礼下庶人这一点上是照抄明。王利器先生辑录过一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分为“中央法令”、“地方法令”、“社会舆论”三部分,仅这样的分法,就见得出礼下庶人的理路。略读之下,已经头皮发紧了。

    民国初年的反“吃人的礼教”是宋以后礼下庶人的反弹,只不过当时的读书人一竿子打到孔子。孔子是“从周”的,周是“礼不下庶人”的。我说过了,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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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不上大夫”是维护权力阶层的道德尊严,这一层的道德由不下庶人的礼来规定执行。孔子入太庙每事问,非常谨慎,看来他对礼并非全盘掌握,可见礼的专业化程度,就像现在一个画家进到录音棚,虽然也是搞艺术的,仍要“每事问”孔子大概懂刑,所以后来做过鲁国的司寇,但看他的运用刑,却是防患于未然,有兵家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先秦以前世俗间本来是只靠刑来治理,所谓犯了什么刑条,依例该怎么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反对当时晋的赵简子将刑条铸在鼎上公之于众,看来刑的制定和彝器,规定是不让“民”看到而知之。

    大而言之,我体会“礼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区隔。刑条之外,庶人不受权力阶层的礼的限制,于是有不小的自为空间。礼下庶人的结果,就是道德区隔消失,权力的道德规范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难过了。

    解决的方法似乎应该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礼呢,则依权力层次递减,也就是越到下层越宽松,生机越多。

    你们看我在这里也开起药方来,真是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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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读书人总免不了要开药方,各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北京正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最有戏剧性场面的那段时期,毛泽东接见红卫兵,抄家,揪斗走资派,著名的街道改换名称。一天中午,我经过西单十字路口,在长安大戏院的旁边有一群人围着,中国永远是有人围着,我也是喜欢围上去搞个明白的俗人,于是围了上去。

    原来是张大字报,写的是革命倡议,倡议革命男女群众夏天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要穿长衣长裤,是不是要穿袜子记不清了,我记得是不需要戴帽子。

    围着的人都不说话,好像在看一张讣告。我自己大致想象了一下,这不是要大家当落汤鸡吗?

    游泳穿长衣的革命倡议,还没有出几百年来礼下庶人的恶劣意识,倒是围着的人的不说话,有意思。

    像我当时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你不提穿长衣游泳,我倒还没有想到原来是露着的,这样一提,真是有鲁迅说的“短袖子”的激发力。我猜当时围着的成年人的不说话,大概都在发挥想象力,顾不上说什么了。我想现在还有许多北京人记得西单的那张大字报吧?

    丹麦的安徒生写过一篇皇帝的新衣,我们不妨来篇礼下庶人的湿衣。

    我在美国,看选举中竞选者若有桃色新闻,立刻败掉,一般公民则无所谓,也就是“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因此美国有元气的另一个特点是学英雄而少学圣贤。我体会西方所谓的知识分子,有英雄的意思,但要求英雄还要有理性,实在太难了,所以虽然教育普及读书人多,可称知识分子的还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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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叫“改造国民性”

    也许有办法改造国民性,比如改变教科书内容曾改变了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国”是个稳妥可行的办法,只是中国至今文盲仍然很多。

    但通过读书改造了自己的“国民性”的大部分读书人,又书生气太重,胸怀新“礼”性,眼里揉不进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导革命。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我在内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坏后不能恢复,道理都就在这里。

    我后来躺在草房里也想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一厢情愿,而且它们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都不是,皮、毛到底还是可以分开的。

    糟粕、精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鲁迅要改变国民性,也就是要改变中国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

    所谓悲剧,就是毁掉英雄的宿命,鲁迅懂得的。但终其一生,鲁迅有喜剧,就在于他批判揭露“礼下庶人”的残酷与虚伪,几百年来的统治权力对这种批判总是扑杀的。我在这里讲到鲁迅,可能有被理解为不恭的地方,其实,对我个人来说,鲁迅永远是先生。

    我想来想去,怀疑“改造国民性”这个命题有问题,这个命题是“改造自然”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对于当下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不妨多读一点弦外之音。而且所谓改造国民性,含礼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中国文化的命运大概在于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处也许就是脱数百年来的礼下庶人,此是我这个晚辈俗人向“五四”并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诸英雄的洒祭之处。

    37

    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

    世俗总是超出“观”令“观”观之有物,于是“观”也才得以为观。

    我讲来讲去,无非也是一种“观”罢了。

    38

    大致观过了世俗,再来试观中国小说。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罗嗦,但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表。

    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春秋,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春秋笔法”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一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39

    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

    后来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40

    唐朝还有和尚的“俗讲”就是用白话讲佛的本生故事,一边唱,用来吸引信徒。我们现在看敦煌卷子里的那些俗讲抄本,见得出真正世俗形式的小说初型。

    宋元时候“说话”非常发达,鲁迅说宋传奇没有创造,因有说话人在。

    不过太平广记里记载隋朝就有“说话”人了,唐的话本,在敦煌卷子里有些残本,例如有个残篇伍子胥,读来非常像现在北方的曲艺比如京韵大鼓的唱词,节奏变化应该是随音乐的,因为有很强的呼吸感。

    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南宋的杭州一地就有说话人百名,不少还是妇女,而且组织行会叫“书会”说话人所据的底本就是“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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