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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骄阳似火,尤其是午后。

    方登月从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出来,大步走向停车场。

    爆热的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影子被压得很短。他停了下来,想从手包里拿他的太阳镜,摸索了半天没找着,正心急,一只小号的玩具足球飞了过来,射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鳄鱼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个黑乎乎的大泥点。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跑了过来,拣起了球,瞪着一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望着一脸怒气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见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浅蓝色的中式衣裤。那种不很纯正的蓝色让方登月想起了家乡手染的土布,方登月当年离开小镇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裳。真土气。

    “谁家的小孩儿?懂不懂规矩?这里是踢球的地方吗?”方登月以他习惯的语式训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紧紧地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慌张没有恐惧。

    那双眼睛也让方登月似曾相识。

    不远处花坛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同样穿着那种手染土布缝制的衣裳,同样显得非常土气。她朝着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会儿,便撑着膝盖,从石阶上站起,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衣服过于宽大厚重,把老女人遮盖得看不出一点形体和线条儿,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充气不足的气球,正瘪瘪塌塌、柔弱无力地滚动过来。

    女人走了过来,扶着孩子的肩膀,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方登月。

    “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问。

    女人点点头。

    “这里可不是乡下的野地,带他到别处去玩吧。”方登月没好气地说着,用手掸了掸肩上的泥点子,泥土洇了开来,变成一片更大的污迹。

    “我想找一个人。”女人嗡动着嘴唇,声音嘤嘤的,微弱得像只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脸上瞥了一眼,那张脸上密布的皱纹又深又长,仅凭这一点,方登月就能断定这是一个长年在田野上耕作的农妇,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来到让她眼花缭乱的大都会。他没心思再和她们纠缠,转身走向了停车场。

    “阿月”

    那声音就像是夜晚里一声微弱的虫鸣,飘飘忽忽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模糊、无力、虚空而苍凉,却如同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时间,那间狭小的房间、那片昏弱的灯光、那股浓浓的青竹气息、那张吱喳作响的席梦思全都伴着青春的苦涩和狂欢,拥堵在方登月的面前。

    半个小时之后,方登月把余立儿母子带到自己的家中。自从彭赛赛搬出去之后,这套房子已经空置了多日,家俱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方登月在经历了内心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意外之后,为如何安置这母子俩费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们安置进一家小旅馆,丢下一千块钱,嗯,至多两千,然后各不相干。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经无法把她和旧日的云欢雨稠联系在一起了。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立儿依然年轻漂亮,也很难让方登月重理曾经沧海的情丝。

    昨天的故事没有结尾,那就算了,岁月的流逝,经历的不同,情感的变化,地位的悬殊,已经把曾经难舍难分的一对男女悬挂到千差万别的两极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恶余立儿的再次出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分手多年之后,突然以这样的面目重新出现,实在有点荒唐,有点自作多情。

    但余立儿一张苍老得让人害怕的脸和说话时气喘吁吁的样子,又让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或许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麻烦,总之,她一定是有无数的不得已,才会千山万水、千方百计地来找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回避这个现实,没办法把事情做得过于决绝。可她到底想要什么?

    想来想去,方登月还是决定把余立儿安排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晓此事。二是彭赛赛不在,家里更方便些,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只是为了能更从容地交谈,了解一下她此来的目的。第三还可以减少一点经济上的开支。但无论如何,方登月都会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尽快地把她们打发回去。

    回家的路上,方登月从超市买回一些食品和饮料。等那孩子洗过澡,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时候,方登月把余立儿单独引到阳台上。

    阳台上摆着一对藤编的休闲椅,余立儿坐了下来,方登月却没有坐,他和余立儿拉开了一点距离,倚着阳台的栏杆,站在了那儿。分别多年的陌生,让他不习惯和余立儿面对面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问余立儿是如何找到他的,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还想知道她为何而来,要住多久。但刚一见面就问这些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你,还好吧?好像瘦了一点儿。”方登月的语气放得很和缓,可惜一点都找不回当年的柔情。

    余立儿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

    “你们先住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你们。”

    余立儿点点头。

    “哦,万一我老婆回来,你就说是我广西老家的亲戚。”

    余立儿抬起头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没说话。

    “当年你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神秘,到底去了哪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方登月终于说出了一句和旧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点的话。却没有问及那个孩子,方登月对那个孩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出了点事,不然,我不会来这儿找你”余立儿抛出了一个悬念,却不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方登月紧张了起来。

    “阿月,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没有吸毒吧?”

    方登月被余立儿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瞪大了眼睛,又气又笑地反问:“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

    余立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结识的牛哥死于过量吸毒。据一个在押的小毒贩子交待,牛哥的确只吸不卖,但很可能与某个境外的贩毒头子过从密切。于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过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视线。

    深圳警方根据吉林格特酒吧侍应生方登月帮助牛哥逃避公安检查这一线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几易其主,当初做侍应生的人几乎全都风流云散。因此没人能说得出方登月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事情追查到余立儿那儿的时候,余立儿只说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后的一些琐事,却没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余立儿的确不知道方登月离开深圳之后的具体情况,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读大学,但这些情况,都被余立儿有意隐瞒下来。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时隔多年,竟成了与贩毒集团有关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确确认识牛哥,帮他藏过那东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了。

    对一个国家企业的领导干部来说,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贩毒团伙沾上了边儿,后果会是什么样?尽管只是嫌疑,也足够吃不了兜着走呀!想到这儿,方登月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见方登月紧锁双眉,余立儿追问:“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断余立儿的话:“别再瞎猜了,告诉你,全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贩毒?简直是笑话!”

    方登月的话说得生硬,心里却对余立儿多了几分感激,感激她千里迢迢地来为他送信。

    感激归感激,方登月却还是一再嘀咕,不知余立儿是不是打算长住?可这样的话又不好过问。便说:“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休息,过两天我挤出点时间来陪你们逛逛北京,好容易来了一趟,总要各处走走,看看风景,尝尝北京的风味。”

    余立儿低下头笑了一笑说:“我知道北京人管云吞叫馄饨。”

    余立儿似不经心地说起当年,方登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余立儿,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着粗糙的土布,方登月触到了余立儿瘦骨嶙峋的肩头,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混和着模糊的怜悯一齐涌上了心头,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他俯下身,象征性地把余立儿搂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彭赛赛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闹僵的事一点都不敢让母亲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板庞今河果然按照当初的许诺,为柳叔付清了全部医药费,还亲自送来一万块钱,给柳家补贴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让,庞今河却执意让他一定留下。临走的时候,庞今河叮嘱柳四搏说:“兄弟,要是拿我当个哥儿们,遇上什么沟沟坎坎的时候,别忘了找我庞今河。”

    对于庞今河的所作所为,周围的人众说不一。

    有人说这个四川人讲义气,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说,他聘用的职工死在工作岗位上,只出了这么点医药费,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动柳四搏打官司,让庞今河赔偿个十万八万。

    不管别人说什么,柳四搏自有主张。他知道父亲去当陪酒员,无非是两个想头儿,活着不当累赘,死了也是解脱。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把账赖到人家庞老板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话传到了庞今河的耳朵里,这个四川汉子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对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还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对不起你,这当子事,我的确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赔钱事小,更怕赔时间,砸牌子。”随后又说:“四搏老弟,上我这儿来干吧。月薪两千,如果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说庞今河是个烧包货,两千块的月薪雇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瘸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接着又都动员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庞今河的发烧劲过去,转眼不认账。

    柳四搏一言不发,只对彭赛赛说了心里话,他说自己是个又无能又不孝的儿子,才把老父亲逼得走投无路。庞今河是个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义气,去做一个白吃白喝白拿工钱的寄生虫。再说,要是成天生活在父亲卖命的地方,他会一刻也不得安宁。

    彭赛赛找不出任何话安慰这位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只能对他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彭赛赛正要给一个病人扎点滴,张雪一突然出现。刘翠平见彭赛赛有客人,便把彭赛赛手里的活儿接了过来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来。”

    彭赛赛匆匆换下白衣,和张雪一一前一后走出了医院。

    刚刚入夏,张雪一已经换了一袭乔其纱的连衣长裙,浅灰的底色,散碎着暗红、暗黄、暗绿的枫叶。高挺的胸、丰硕的臀和细窄的腰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线,成熟的女人气息也从那高高低低中杀气腾腾地泼洒出来。相形之下,彭赛赛的白上衣黑长裤就显得过于单调而平淡。

    “赛赛,你越来越苗条了,真让人嫉妒。”张雪一说着,伸手要挽彭赛赛的胳膊。

    彭赛赛闪开了,张雪一夸张的亲昵让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么事?”彭赛赛平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

    “许久不见,想跟你聊聊。”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比如,聊聊我们的方总。”张雪一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着,还挑衅似的朝彭赛赛飞来一个轻飘飘的媚眼。

    一向待人温和的彭赛赛被张雪一的居高临下激恼了,她也笑了起来,把头发往后甩了甩说:“这个主意不错,走吧,我们去哪儿?”

    张雪一开着她那辆皇家绿的蒙迪欧,把彭赛赛带回自己的家。

    走进张雪一装修豪华的住室,彭赛赛一眼看见过厅衣帽架上那件藏青色西装上衣,西装里子靠胸口的部分,有用红丝线绣的两个英文字母——dy。

    彭赛赛的心一阵刺痛——那件衣服是方登月的,那两个字母是登月二字的缩写。当初彭赛赛亲手把它们绣了上去,是为了避免送出去干洗时和别人的衣服混了。

    此刻,彭赛赛终于确切地证实了张雪一就是那个发短信的女人。现在她如此猖厥,如此有恃无恐,说明方登月已经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彭赛赛有点悲哀,却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女一号,不能在这个抢镜头的女人面前露出太多的无助和懦弱。

    张雪一递给彭赛赛一只盛着洋酒的高脚杯,杯口上还斜插着一片薄薄的青柠檬,她有点炫耀地介绍说:“这是墨西哥特产的特奇拉酒。尝尝看。”

    彭赛赛盯着酒杯,没动也没说话。

    张雪一接着卖弄:“特奇拉酒是由一种叫做玛奎异的植物制成的。这种植物的根有点像菠萝,但比菠萝大得多,成熟期要十年之久,因为产量低,所以酒也名贵。我们去墨西哥的时候,当地人一致向我们推荐这种酒,喝这种酒还有不少讲究,要先在杯口上抹上一圈盐,然后加上一片青檬”

    “对不起,我从不喝酒。”彭赛赛面无表情。

    张雪一笑了笑,斜起眼睛打量着对手。

    “还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说。

    “什么?”

    张雪一和彭赛赛坐近了些,锐利的目光像是要透进彭赛赛的心底里去。

    “我是说你刚做过那么大的手术,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张雪一直朝着彭赛赛的疼处戳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吧!”彭赛赛的声音已经有点发抖。

    “我们都是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会有更多的共识。”

    “爱?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个字来!我很平庸,你更世俗,你和我一样,都没资格说这个字!”彭赛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面对婚姻的偷袭者,用不着再讲什么温良恭俭让。

    张雪一笑了,站起身,拿起一盒长长的木火柴,把房间各处的蜡烛点亮。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蜡烛足足有五六十根,暮色里,昏暗的厅堂明亮起来,却摇曳着更多的虚空和阴郁。

    望着张雪一在烛光下飘来飘去的影子,彭赛赛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非常小资了。非常女人正用非常小资的方式表现她的与众不同,表现她是多么有理由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妻子横刀夺爱。

    “知道吗?成功的男人如同美酒,就好像特奇拉必须配上盐和青檬才更加芳香醇郁。”张雪一轻飘飘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这个?”彭赛赛从酒杯的杯口上捏起了那片酸酸的柠檬,对着烛光看了看,扔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上。

    “看来你的理解力实在有限。怎么说呢,男人女人之间的事,远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打个通俗的比喻吧,一个成功的男人绝不会容忍毫无新意的女人,就好像人要洗澡,洗了澡就要换衬衫。一个洗得干干净,容光焕发的人,绝不肯再穿那件又脏又老式的旧衣服,尤其是丢了扣子撕破袖口的。”

    彭赛赛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出更尖刻的话。

    “一个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别墅,更高档的汽车,更有品位的女人,因为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足以和他们的成功与骄傲相匹配。”张雪一的倨傲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你真不要脸。”彭赛赛霍地起身,脸涨得通红。慌乱间碰倒了那只酒杯,酒从茶几上淌了下去,滴湿了铺在地上的那块红黑两色的西班牙地毯。

    恰在此时,方登月推门而入,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弄不清是彭赛赛上门来兴师问罪,还是张雪一故意安排了一场鸿门宴。

    “登月,你回来的正好,我和赛赛正在说你。我们在探讨什么样的女人更配你的胃口。”张雪一说着迎了上去,给方登月拿去一双拖鞋。

    彭赛赛目光冷冷地盯着方登月的眼睛:“这个女人说,她更适合你的胃口,方登月,是不是这样?”彭赛赛逼问。

    方登月没有回答,垂着眼皮,躲开彭赛赛如霜如剑的目光。

    一室的烛光,让人恍如梦中。

    “好吧,游戏玩到这个地步,也该结束了。彭赛赛,由你选择吧,要么我把他还给你,要么你把他让给我。”张雪一伸出一只手臂搂住方登月的肩,语气轻佻且霸道。

    “怎么?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要不,我们再来赌一把!把这家伙的鞋扒下来,扔到半空,看看落下来的时候鞋尖朝哪儿?朝你就归你,朝我就归我!哈哈哈哈!”张雪一说着,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尖利的笑声把烛光辉映中的一男两女,困囿进一片冰冷寒寂的坟场。

    方登月沉默了一阵,突然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吼叫:“疯子!全都是疯子!”然后夺门而去。

    彭赛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张雪一家走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一串串的街灯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飘飘忽忽的烛光,摩肩擦踵的行人,也都变成一个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夏夜都市的空气变得混浊而潮热,夹杂着那些看不见的粉尘颗粒的汽车尾气,让彭赛赛联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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