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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跃文:你该不是在说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说的对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视,不光中国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腊有个女诗人萨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勒思波思岛上。她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弹琴吟诗,游荡在葡萄架下。柏拉图极为叹服萨福的诗才:“人们都说九位缪斯——你再数一数,请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岛上的萨福。”

    我读过的萨福的诗大多已不记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欢,印象颇深。这首诗写爱情的痛苦:“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刹那,我已经不能言语。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颤栗,脸色比春草惨绿。我虽生犹死。在我看来,死亡正步步逼近——”

    可是,萨福的才气被历代男人们嫉妒。考古学家眼里的萨福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这样一个女子,哪怕她有诗才,又有什么可爱的呢?所以,男性诗人们必须赋予她美貌。几乎与萨福同时的古希腊男诗人阿尔凯乌斯创造了一个新萨福,他在诗中写道:“堇色头发,纯净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萨福啊。”据说还有这样一则逸事,萨福因故曾被法庭判处死刑,她在法庭上当众解开衣服,裸露胸脯,于是全场惊艳。大家都说,这样美的女子不应该死,于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们在这里通过阴险的手段消解了对萨福的嫉妒,也就是说萨福必须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样的才气。

    伊渡:时至今日,女诗人的身体也往往比她的才华更有震撼力,这也难怪有些女作家动辄就搞什么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卖点。在这一点上,美女作家们自觉地成了男人的同谋。

    王跃文:萨福的性取向也颇被争议。十九世纪女权主义者坚持说她是女同性恋者。萨福所居住的岛屿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性恋的代名词。但是,一个女人,无论她的经济还是情感,如果不依赖于男人而独立存在,男人们都是无法容忍的。古希腊男同性恋时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征,女人只能是家里的佣人和生育机器,怎么能成为精神上的伙伴呢?所以,男人们要获得精神层次的交流与享受,只能去搞男同性恋。女人怎能这样呢?但萨福偏是如此,真是个怪物。于是古罗马的文学批评家便推测萨福是娼妓,而罗马诗人奥维德更说她患了抑郁症还嫌不够,最后干脆给她重新安排了一种命运,让她最后爱上一个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抛弃,最终于痛苦之中跳下海边的悬崖而死。奥维德的诗流传千古,男人们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华的女人,死也得为男人而死,否则,这世道还过得下去吗?

    伊渡:同赋予萨福美貌一样的道理,男人们往萨福身上泼脏水,也是为了消解心头嫉妒之恨。

    王跃文:其实,男人是因为自己的虚弱,才不能容忍有才华、有力量的女人,总喜欢小女人。讲起来,中国第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大女人——女娲。女娲造人补天,何其大也。女娲之后,也还是大女人吃香。诗经里吟咏的美人都是大女人“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长得高大健壮才美。那时候,女人的名字也都颇有气魄。绵吟咏周民族的起源,开周国的第一人古公亶父本来是个鳏夫,幸好来了一位叫大姜的姑娘和他成家立业,繁衍子孙,从此兴旺发达。周文王的母亲叫大任,周武王的母亲叫大姒,她们统统给自己冠以“大”名,当之无愧,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考虑男人会怕她们、躲她们。

    伊渡:那也难怪,洪荒时代,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孔武有力是生命第一需要。林妹妹在那个时候,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活活饿死。那时的男人,也必是血气丰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赳赳好汉。那个时代,天地都是新的,力量才是最美。

    王跃文:不光是中国,西方民族的原始时代同样崇尚大女人。雅典娜女神无非是世俗女子的模特,那么英气逼人,当仁不让与男人追逐在权力场、智慧场、战场、情场。赫拉为报复丈夫花心,公然与贵为宇宙之父的丈夫分庭抗礼、针锋相对。她可不怕丈夫一怒之下休了她,也没有谁问一句:这样的女人,谁敢消受?维纳斯也是丰满高大,被盛赞为“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伟大”一词在女人身上,除了革命女英雄和母亲,用于形容女性之美,实在是贴切之极。

    伊渡:中国到了唐,俨然大帝国气象。开元盛世,贞观之治,却是大女人当家。武则天不说,杨贵妃也差一点儿就动摇了江山。杨贵妃美得羞花闭月,也无非是“胖大”据说夏天她睡在凉席上,玉肌横流,可从凉席下筛露出肉来。真正一位“硕人”五代以前,妇女都是天足,奔跑跳跃,无不随心所欲。

    王跃文:中国从五代开始,特别是宋明清以后,妇女进入“小脚”时代。满族入关曾强令汉族妇女放脚,有些汉族妇女居然以死相抗,好不刚烈。

    伊渡:那当然了。三寸金莲给女人带来的好处实在不少,第一可以找个好婆家搏得丈夫宠爱。潘金莲就有一双好小脚。第二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下地干活,行不过百步,足不出内庭,一动就娇喘微微,弱柳扶风,连跳舞都只剩手的动作。真是“小女子”啊。只可怜强盗一来,不能逃若脱兔,要就要做烈女自尽,要不就失了贞节背上永久的骂名。

    王跃文: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年代,人都可以跑到月球上去了,克隆牛羊、试管婴儿比比皆是,差一点儿就克隆人了,却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小女人”女人不论老少,言必自称“小女子”仿佛非“小”就没有资格做女人似的。女人取名早就进入了“小时代”什么“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已无话可说。说女人温柔“小鸟依人”现在简称成了“鸟人”弄得女人们惟“小”为美,而且这“小”并非指形体的“小”而专指精神的“小”真有些可怕了。

    伊渡:像你前面所说的“小女人”盛行,直接导因是这个男权社会的主体男人的“小”男人不再是大丈夫,怎么敢消受得了“大女人”?男人精神力量的萎缩,必然导致女人的“小”和“装小”自古都说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已经没有能量来“悦”大女人了,不做小女人,或者不装小女人,女人怎么活下去?因为满世界的“小男人”所以才满世界的“小女人”阴阳平衡嘛。

    王跃文:男人何以都“小”了呢?同人类命运有关?抑或全球男人都患弥漫性脑萎缩了?

    伊渡:这让我又想起了沈复的浮生六记。读过这书的大多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复的妻子,娴淑聪慧,擅风情又解人意,与夫君感情深厚缠绵,不幸早死。沈复把他们夫妻的哀艳故事写得幽芳凄绝,读之令人心醉。林语堂甚至说,芸娘是中国最理想的女人,得妇如此,三生有幸。

    王跃文:我却不怎么喜欢芸娘这个形象。我总以为在中国历来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妇女和儿童,历史上从没把他们当人看过。西方学者坦陈“中世纪以前没有儿童”说西方中世纪以前从来没把儿童当成具有特殊情感要求的“人”来看待。中国什么时候发现了儿童,把儿童当作有独立人格和特殊情感需求的人来看的?现在的儿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质生活有求必应,但是他们在精神情感上,相当程度还是父母意志的服从者。中国的妇女更惨。古人有训,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夫死从子。中国的儿童如果是个男孩儿,好歹有长大的一天,那就总算熬出头了,做一个大男人威风威风。在外面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里总可以做绝对主子的。可怜只有妇女,永无翻身之日。更可悲的,妇女从小身受传统文化的奴性教育,以当好丈夫的奴隶为己任,美其名曰“妇德”、“妻性”实在更多的是奴性。

    伊渡:向来为中国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芸娘,不过就是个美好的奴隶。固然她算有幸,丈夫爱她疼她,也懂得欣赏她的灵心慧性,可根本原因还在于她的“可爱”这“可爱”说穿了,就是一切喜怒哀乐都以丈夫为转移,百依百顺,以至于善解夫意到这等地步,主动替丈夫拉皮条。她为丈夫选妾,周密筹划,亲自把她看中的女孩儿憨园诱入闺房,百般哄劝,终于将一只玉镯戴上憨园手腕,然后奔出闺房向丈夫邀功:此事成矣。后来憨园被一富商夺去,芸娘为此自责到吐血落病,再三为丈夫无福消受憨园而叹惋。这种妇德,中国的男人当然要大加赞颂的。

    王跃文:有种论点说,太平天国时妇女的解放是人类史上最先进的妇女解放运动。论据是太平天国的妇女走出了家庭,广泛参与到战斗和生产中来,而且“天足”这真是混账话。天王洪秀全亲自撰写的妻道规定: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太平天国还为妇女规定了一个“十该打”的条规:服事不虔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唤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喜人八该打;眼左望右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伊渡:想想真让人不寒而栗。我真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谁比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更残酷地对待妇女。

    王跃文:鲁迅说过,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功。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

    我真情愿妇女们首先能做到如鲁迅所说的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打,哪怕她们因此变得不那么可爱。至少她们能以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以自己的心灵去感受,是一个有真生命、真情感的独立的人,能自己把自己当人看。须知道,不择手段牺牲一切只为了把一个男人紧紧抓在手里并不美好,更不是人生的最高意义。有人会以为我说这番话多此一举,因为中国妇女地位已经大大改变了。我说未必。

    伊渡:据说现在挺流行“野蛮女友”这是不是一种反动呢?我不知道。我又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女人不好色。我们常听到某人骂某人是“色鬼”不用说,这被骂做“色鬼”的人一定是男人。男人好色仿佛是天性,好色是男人独有的专利。

    王跃文:你还别说,前两年我稀里糊涂被人哄去当了一回星姐半决选的评委。美女们在t型台上星目流盼、笑靥生辉、轻腰款款、凌波微步,确实美仑美奂。突然想到,这几年越来越红火的美女选举,是不是男人们为了满足自己某种不便明言的欲望呢?男人们的审美胃口越来越刁,女孩子参加选美首先要青春年少。我听到有人在旁边嚷嚷:这个选手23岁了呀?太老了!我庆幸自己幸而不是女人,否则过了四十岁还有什么颜面再活下去?“老而不死是为贼”其次当然得有非凡的美貌,然后还得有才艺。才艺表演被重视,更说明了男人们的审美要求提高了。是花还得解语,否则不是形同木偶?外在的美还不够,还得有内在的美。可我总觉得这种“才艺”所表现出来的美,还是为取悦男人。有一个女孩子在回答一个“才智”问题时滴水不漏:我觉得女人在外面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一片天空,在家也要“留住男人的胃、留住男人的心”听起来,女人不论怎么优秀,最终的目地还是留住男人,留住他的胃和他的心。

    伊渡:自古中国就有“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好像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容”是留给悦己者的,所以女人总是不能为自己而活。如果没有“悦己者”女人连自己之色都不能好,何况好他色?

    王跃文: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女色鬼那么少的原因了吧。孔子大人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管难不难养,女人总得靠人养。只要能求得这一“养”有一张长期饭票,或者有一张含金量很高的长期饭票,女人得拼尽一生。有美貌,还得有才艺。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再不济也得有贤惠善良。否则,凭什么要养你呢?这等环境之中,女人只求生存,还谈什么“好色”这种高消费?其实从生理需要上看,女人亦是好色的,却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说出来。

    伊渡:女人确有好色者,比如吕后和武则天,但那已不是好色而是好淫了。不论好色、好淫,这些女人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不但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而且还掌握着别人的命运。所以好色的前提便是首先要能主宰自己。

    王跃文:我隐约想起一个传说,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了。英国中世纪时的英雄亚瑟,被敌人俘虏。敌人敬佩他的勇敢正直,暂且不杀他,但要他回答一个最难的题目: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一年以后交答案,否则取他的性命。据说亚瑟遍访所有聪明的女人,上至宫廷贵妇,下至乡野牧女,没有一个能答出来。眼看最后期限已到,亚瑟只好答应一个丑陋无比的女巫的要求:跟亚瑟的圆桌骑士之一结婚,然后亚瑟得到了答案。女巫悄悄地告诉亚瑟,女人最想要的,就是掌握自己的命运。

    伊渡:我很怀疑这个答案的正确性。因为我发现很多女人心甘情愿地把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交出来,给她都不要。确实,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给你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了,你就得独立,就得对自己负责。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要想着依靠别人。这是要准备着吃苦的。可是,现在准备着吃苦的女人,不是傻子,就是不得已。

    王跃文:好了,我们谈了这么久的女人,是不是该换换话题了?

    伊渡:那就还谈谈男人。你对男人的未来有什么看法?

    王跃文:半真半假地说,很悲观。2003年3月,法国一家杂志社请来著名的社会学家做一个问卷调查,主题是“男人现状”受调查的是四个年龄段的城市男性,分别为20~25岁、25~35岁、35~45岁、40~50岁。社会学家请他们设想一下未来社会里男人的处境,得出的答案惊人的一致,而且骇人听闻:未来世界将由女性掌握,男人能够以顺从来求生存是最好的结局,最坏的结局是男人将逐渐消失,最终成为动物园里的标本,能与熊猫为邻已经是最高礼遇。

    伊渡:那你不吓出一身冷汗?

    王跃文:我没被吓着,那个时候我早已青云出岫,归入大化了。但未来世界究竟什么时候到来,我很感兴趣。据说,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男人,根本原因并非因为女性主义的复仇,而是因为人类的繁衍生息不再需要男人,或者已经根本指望不上男人了。到那个时代,男人已经无法生产精子,人类的繁衍也早就实现了单性繁殖,或者干脆完全克隆。早有美国人类学家警告现代男人:别得意,你的yīn茎比你祖父短了三分之一。

    伊渡:男人没了“那话儿”好像是很可怕哦。如果没有了男人,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呢?只剩女人的世界也许确实要单纯、美好得多。西游记里就有女儿国,喝一口子母河里的水就能怀孕生子。可她们能保证生下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儿吗?如果不慎生出几个男儿,又未能及时处理,一旦长大成男子汉,岂不又天下大乱?女儿国里的女国王不也千方百计劝诱唐僧留下来当她的夫婿吗?可见阴阳两极相生相克实在是自然规律,男人一旦不复存在,女人恐怕也走不多远了。

    王跃文:有人给我手机发了个段子,说是农户家来了客,准备杀只公鸡。公鸡知道了,跳到屋檐上去了。农户吓唬公鸡说,你不下来,我就把母鸡全部杀光,叫你生不如死!公鸡听了大笑说,靠,老子终于可以出去找野鸡了!当然,这个笑话说的是别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公鸡和母鸡是相互需要的,无论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

    可是,男人女人之间,除了生理意义上的依存关系,中国男女的传统关系实际上还是一种君臣关系,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有人慷慨激昂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能用“士”者必然是君,而“悦己者”自然只是男人。君是臣的天,男人是女人的天。男人支配着女人,却又离不开女人。女人养育了男人,却又臣服男人。说文里“臣”字的解释是“牵也,事君也。象臣服之形。”这“臣服之形”是什么样子呢?俯首,竖目,以示臣服。而“女”字的象形则是一个跪着的人。我不知男尊女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古诗源里有首诗写一位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偶遇过去的丈夫,居然也要跪下来说话。“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伊渡:可要是有那么一天,世界变了。乾坤倒错,天地易色。男人都要放到动物园里去了,还谈什么纲常。也许只剩下女人是人类的进化?那时候的词典,该怎样解释“男人”这个词呢?这个词曾经耀武扬威、叱咤风云啊!未来的女人们对于已经消逝的男人,不知会怀有怎样的心情?她们在庆幸自我解放的同时,是不是也会洒几滴泪凭吊一下男人?可怜可悲的男人,仿佛注定要成为地球上被淘汰掉的劣等种类?

    王跃文:且不说到未来世界,单是现在就已现端倪。女人们大喊女权,妇女解放,自信自力自强的时候,男人们平均寿命要比女性短,耐受力要比女人差,但男人肩膀必须比女人宽,个子必须比女人高,挣的钱一定要比女人多,官要做得比女人大。男人不能哭,不能选择系上围裙回到家庭,不能像女人那样穿裙子、涂口红、抹香水。男人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然后头也不回,继续到官场、商海里冲锋陷阵。男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成功,便成仁,不然,女人们会柳眉倒竖,大喝一声:你还是个男人吗?

    伊渡:不过,也许暂且用不着那么悲观。现在很多女人的女权,好像还只是强调“被男人养”的权力。如果这样,男人还大大有用,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被送到动物园去。所以,男同胞们,珍惜你们有限的黄金时代,多多加油吧。

    王跃文:可我又担心,也许这正是使男人精子枯竭的最重要的原因。特别是所谓的成功男人,更是危险。有研究表明,长期以车代步和泡桑拿的男人,性功能会大大减退。本来就不行了,还在外头快活,麻烦就更大了。

    伊渡:不谈那么可怕的问题吧。我想问你,你心目中的享福是个什么样子?

    王跃文: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人,事佛虔诚,多年如一日,连佛都被他感动了。于是佛现身在他面前说,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满足你。我给你家财万贯?这个人摇头说不要。佛又问,我给你子孙世代高官贵爵?这个人又摇头说不要。佛又说,我让你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这个人还是摇头说不要。佛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个人便说,我只要几间瓦屋、半堂书画、衣食无忧,一生清茶书卷足矣。佛叹道,居士啊,此等清福,我佛都享受不到,我又如何能给你?佛于是惭愧退去。

    你问我什么是享福,这位居士所要的,也就是我所要的。你能给我吗?

    伊渡:可我看你茶已有、书已有,几间瓦屋也已有,应该可享清福了,不必求佛来给你。说到享福,陶渊明有一组诗,读山海经,中间有一首,我觉得最享福了:“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经。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你看,微雨、好风、树木、鸟鸣、蔬菜、故人、春酒、读书,简直让人羡慕死。

    王跃文:其实陶渊明退官之后也还是很辛苦的。他不是也“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吗?从早上干活儿,一直要干到月亮升起来才能回家。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耕读并重。我现在到乡下去,看到有些人家古风未泯,门楣上仍贴着“耕读传家”四字。但是,这写在红纸上的横批,早被风吹雨打得斑驳破碎,家中田园也已荒芜,孩子们小学没毕业就已辍学,再大一点儿就到沿海打工去了。已经不耕不读的乡下,还这样郑重其事地贴着这样的字纸,让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伊渡:钱穆在宋明理学概说里说过,耕读并重者必耕渐勤而读渐辍。耕不容易,人会因为物质生活的压力,渐渐放弃精神生活。这就是读书与为稻粮谋的矛盾。

    王跃文:说起来真令人感叹。我有一好友,以前最喜读书,总是说清贫才是书生的本命,自诩“阅读就是生活”我们刚参加工作时,他在中学教书,我们见面喜欢用红楼梦里的话相戏谑:“妹妹近来读什么书?吃什么药?”当然认真问的只是前半句。有一天暴雨之夜,他手提一瓶德山大曲破门而入,从我书架上寻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灌一口酒,读一句书,每到慷慨激昂处,还扬眉大笑,连称痛快痛快。此时,窗外炸雷阵阵、雨丝横飞,好像和窗内的慷慨意气相应和,那情景真令人难忘。数年之后,我的这位好友做了副县长。他喝酒的风采不减,我俩的友好亦不减。有次聚会,他感叹生活无聊。我说,你还好,爱读书。他摇头说,我们这种人还读什么书!

    伊渡:清人笔记里面有很多好玩儿的。欧阳兆熊的水窗春呓里记张恺石轶事,说他当大理寺卿的时候,风流儒雅,诗书终日。被解职后,宦囊萧然,困于生计,于是写了一首绝句:“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字都更换,柴米油盐酱醋茶。”

    王跃文:学一句鲁迅的话说,总之,难。其实,人就是他肉体的囚犯。我年轻时每遇痛苦,便背诵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背诵这话时既感到万分沉痛,又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老子已把话讲到极处,退无可退,实在大彻大悟。我又想,倘若我母亲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知还有没有我?真不敢想像。可见人还是乐生怕死的。

    伊渡:生真的可乐吗?实在痛苦太多了。生老病死不说,光为了满足这个肉身就极麻烦。肉身是物质的,首先就得靠物质养活。怎么活呢?可以是犬儒主义式的,就是欧根第尼的那种“狗式”生活,住在一只木桶里,以节欲克己来减少活着的麻烦,惟一要求是请来看望他的国王不要遮住他晒太阳。不然就选择享乐主义。

    王跃文;说到底,不论犬儒还是享乐,都源自对现世价值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想犬儒,又不愿只像动物一样享乐,那就不要躲避痛苦,坦然承担一个人所该承担的吧。

    伊渡:你除了读书喝茶,还有什么愉悦自己的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是乐山还是乐水呢?

    王跃文:也许我骨子里早藏有一股隐士的暮气,我特别爱山。见山就亲,并不在乎它是否有名,或有仙。山须有树。无树的山使人不亲。我不能说珠穆朗玛峰不是山,但那山只令人敬畏,你除了屏息仰视,不敢生任何亲近之心,否则就是亵渎。有树的山就仁厚了、柔和了、有呼吸了,你会觉得山与你同是宇宙间之生命,众生平等,你能与这样的山亲昵。

    我住在麓山脚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傍晚去爬山。上山往往正是绿野烟寒时分,待下山已经暮色四合。我独独领略了麓山暮色之美,然而难言。

    伊渡:我也常去岳麓山。麓山的树好,大多是枫树、松树和樟树。人在树下走,参天枝叶间露出碎碎的天。

    王跃文:暮色中的树比白天显得更为深黝,郁郁团团浓如泼墨,一阵风来,枫松樟齐齐摇曳,齐齐作响。我会指着山中某间屋子痴人说梦:这间屋子硬要送给我住,那我就不讲客气算了。爬到山顶时偶有阵雨,飒飒而落,时疏时密,然而你决不会想着避雨,因为衣反正早已湿透,既因为暮霭,也因为汗水。

    伊渡:你还挺阿q的嘛。

    王跃文:聊以开心嘛。下山时暮色苍茫,树缝间透出远处隔江城市的灯火。山上愈显得静。暮色无论怎样浓,树色总要比暮色重,好像比赛一样。如同中国画中讲究的墨分五色,暮色中的物事颜色同样丰富得各有韵味。树根处最黑,树梢处稍亮。大树反而颜色浅,小树躲在下面,黑漆漆的一小疙瘩。

    下山时衣早被山风吹干了。人的脸在暮色中发亮。间或嗷地一声,那是猫头鹰的叫声。还有各种虫声,最响亮的有两种,一是蝉,一是金铃子,当然只在夏秋季。它们的声音都有跟踪人耳朵的本事,渐渐地,声音越逼越近,脆亮得简直咄咄逼人,突然一下子又远了,真好像在捉弄你。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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