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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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丫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土医生，尤其会治跌打损伤。他们家祖传的片子药，据说要经过四十九道工序才能熬制成功。黑丫的父亲是个快活人，每次行医归来，在一片狗吠声中，便传来他醉醺醺的五句子歌，而此时，黑丫正呆在我的小屋里，鼓捣画符，吞神水之类的玩艺儿。别人都说这些事只能教儿子，他父亲却说，女孩子学学也好，于是，黑丫和她的姐姐变成了两个小神婆。

    黑丫是老四，他父亲从不过问家事，她母亲打理一大家人的生活，没有精力管她，她便成天到处野。我十分羡慕她的自由。

    黑丫会捉蛇，当然也是她父亲教的。每年端午节那天，喝蛇水，拜神，三年后，就可以捉蛇了。所谓的蛇水是用烧酒，鸡血拌上纸符烧成的黑灰，起作用的是那道神秘的符，我要黑丫画给我看，黑丫严肃地说，这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除非我跟她学捉蛇。我平生最怕蛇，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黑丫嘲笑我是个胆小鬼，我抗议她搞封建迷信，腐蚀我这个人民群众，黑丫不服气，非要捉条蛇给我看看。

    五月的一天，一家人正在灶房里吃午饭，黑丫在堂屋里咋咋呼呼地叫我。走到灶屋门口，我吓得饭碗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双腿颤颤地盯着黑丫，不晓得动弹。一条绿森森的青竹镖正在黑丫的一双黑胳膊上左弯右弓，腥红的信子象一支小箭在大张的嘴里愤怒地频频出击，蛇尾巴不安分地搅来搅去，还想缠点什么。黑丫咧着一嘴白牙齿，笑嘻嘻地说，快来，我教你盘蛇。

    母亲也被吓坏了，拿着扫把对黑丫说，快放了，你不放，我就连蛇和你一起打。

    嫂子这么怕蛇呀！黑丫嬉皮笑脸地说道。她跟我爸一个辈份，总是要我叫她幺姑，可我从来没买过她的帐。还总爱跟我妈开玩笑。

    母亲拿着扫把撵她，她在屋里屋外转圈，威胁说再撵就把那条小蛇放到母亲的床上去，这个死丫头，她是能说到做到的。

    那蛇在她手里像个乖乖的孩子，黑丫把手指头放在它嘴边它也不咬。而我，生平第一次摸了蛇的尾巴，那又凉又腻的感觉，终生难忘。玩够了，黑丫从手臂上取下蛇，扔进麦田里。黑丫对蛇说，去吧，不要咬人，咬人，我就再捉你回来。蛇尾巴一摆，就不见了。

    黑丫还给我表演过吞筷子，一根竹筷剁成七节，在缸里舀一碗冷水，黑丫的手指在水碗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口水一节筷子。筷子顺着黑丫细细的脖子不打等儿地钻到黑丫肚子里去了，我摸摸黑丫的肚子，软乎乎的，黑丫脸上平静如水，她说筷子一遇到符水就会变软，并让我也试试。平常吃颗药都觉得挂喉咙，何况这么粗的竹筷子，我实在没有黑丫的勇气。

    黑丫说她还会架火，别人正在蒸饭，她只要念个咒，画道符，烧多少柴也蒸不熟饭，因为她把火架到别处去了。这样的缺德事，一般都不做的，除非哪个人得罪了她。我不相信她这些鬼把戏，要她画个无关紧要的符给我看，她只好告诉我，符都是云头鬼脚。我在扛神的端公那里看过云头鬼脚的字，又想到大人们常说某人云头鬼脚的，是说这人不实在，奸滑，就对黑丫说，就这玩意儿呀，黑丫很不高兴。

    黑丫又黑又瘦，如果不是头上的一撮黄毛，根本就是个野小子，可她偏偏特别爱打扮。黑丫精于挣钱之道，我跟着她卖废纸，挖药材，摘山茶，手里常常有几个小钱。我们把钱凑在一起去照像，故意歪戴着绦凉的白色遮阳帽，眼睛从眼角斜斜地瞟出去，以为那样很美。黑白照片上的两张小脸像两个毛绒绒的山核桃，青涩难看，但我们很得意。要知道，在当时照像还是很奢侈的消费，不在特别需要或高兴的时候，人们是不会花这个钱的。我们花的可是自己的钱哦！

    黑丫还买了许多装饰品，有机玻璃的红耳坠，绿色的塑料项链，粉红色的纱巾，黑丫渐渐变成了一只怪异的让村里人侧目的花蝴蝶，可她天天吹着口哨逛来逛去，快活得很，一幅不吓死人不罢休的劲头。后来想想，她很有点像美国六十年代的叛逆青年呢。

    读到小学五年级，黑丫便迫不及待地扔了书包。黑丫扔掉书包的第一件事是学会了吸烟，每次到我小屋里来玩，她就关上房门，学着电影里女特务的样子，翘着二朗腿坐在我床上抽烟，如果给她换上烫发，旗袍，高跟鞋，她比女特务还特务！我想黑丫一定幻想过这些东西，不然，她不会用铁梳子将留海烫得像过火的猪毛。黑丫的世界永远充满了新奇、神秘，她特立独行的个性成为我崇拜她的主要原因。

    小学毕业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少了，我背上铺盖卷，开始了中学的寄宿生活。我在文学作品里发现了一个更广阔更新奇的世界，嗜书如命，过早地戴上了眼镜，为此，没少受黑丫的嘲讽，她说我像他们家的四眼子狗，让我气得要命。我不再以敬佩的眼光看黑丫，对她三山五岳地瞎跑，不干一点正经事儿的行为有些看不上眼了，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黑丫没有觉察到我的变化，有好吃的，好玩的，甚至好笑的村谈巷议，仍然拿来与我分享。

    书越读越多，离家越来越远。大一时，听说黑丫出嫁了，那年我们才十九岁。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黑丫生了个儿子。始终没有看到过出嫁后的黑丫，无法想象自由自在的黑丫如何能去做一个普通的农妇，担负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听黑丫的姐说，黑丫种了十几亩田，喂了五头猪。村里人说，黑丫仍是个疯丫头，夏天穿着个小裙子，红裤衩都看得见，结了婚，胆子更大了。

    再后来，黑丫离开山村，一家三口搬到平原地区去了，去的第一年，黑丫家收了一万多斤稻谷。

    成长的过程，就象苹果由酸变甜。哪个成长的毛丫头不是一颗酸苹果呢？只是黑丫更富于幻想和生活的激情吧？一直想，如果她出生在一个不同凡响的环境里，她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