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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声响了

    阳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阳光跟往常很不一样,那天的阳光里暄着一股生豆子的气味。那气味里脉含着一丝丝将熟未熟的青气和涩苦,涩苦里蕴涵着新香。庄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来的一种气息,苗是新长的一茬。那新鲜、那生涩,是布散在空气里的,也是日光暄出来的,这就是万象的变数。

    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刘汉香就在村中的那个大碾盘上站着。她是第一次站这么高,也是第一次成了这个有着三千口人大村的当家人。丫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长兼支书了。钟声在村街的上空荡漾着,一声声地催动着人心,也催动着上梁村的日子。

    当刘汉香跨上大碾盘的那一刻,她心里的钟声就已经敲响了。那声音并不亚于挂在老槐树上的那口旧钟!站在碾盘上,望着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见了她曾经走过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旧的寒苦和瓦屋兽头的狰狞。村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向她走来,在春寒料峭的时候,依旧是袖着手,依旧是慵懒而麻木。汉子们嘴上叼着手拧的毛烟,黄翻着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女人们抱着或奶着孩子,衣襟散乱,也叽叽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对于前边的路,他们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愿多想。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想又怎样?那只能怪命不好,老天爷把他们托生在了乡下。若是生在了城里,或是达官贵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计的,也不过逃出去一户两户,把脚走在了柏油铺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过去有一句老话叫:穷要穷得有骨气。现在想来,这句话是很麻醉人的。穷,还怎么能有骨气?“骨”是骨“气”是气,骨是硬的,气是软的,怎么就“骨气”呢?可以看出,以气做骨是多么的勉强啊!“骨”要是断了“气”还在吗?那所谓的“骨气”不过是断了骨头之后的滥竽充数罢了。况且,这“骨气”也是硬撑出来的,是“脸面”是强打精神。往好处说,那是意在改变。要是你一直穷下去,都穷到骨头缝里了,那“骨气”又从何而来?穷,往上走,那结果将是奋斗或夺取;往下走了,那结果将是痞和赖。这都是眼看得见的。其实那穷,最可能生产的是毒气和恶意要是再不改变的话,那结果将是一窝互相厮咬的乱蜂!

    对于刘汉香来说,这是她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当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选择。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有尊严地生活。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一个人,曾经有过美好的向往现在,她要把这爱意播撒在这块土地上!

    所以,当她站在大碾盘上的时候,她穿得非常体面,甚至可以说是无比鲜艳。她把自已呈现在村人的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在一片黑压压的老棉袄堆堆儿里,她就像是碾盘上开出的一株鲜艳夺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有裤线的凡尔丁裤子,脚上是一双带襻儿的平跟皮鞋,白线袜子,美得让人炫目。当然,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装备”了。要说起来,这套衣服本是她预备结婚那天才穿的现在,她穿着她的“嫁妆”上任了,她要呈现给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静静地立在那里,玉树临风,挺然而郑重。是呀,她要从自己开始,从今天开始,告诉他们,什么是生活。

    为了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准备的。几乎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城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她已经看过村里的账册了,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还查了县志,按县志上说,这是一块南北交汇之地,土地酸碱的含量适度,土壤黧黑偏黄,气候适中,是有益于植物生长的。按说,这么一大块土地,东边还临着一条河,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那种样子?!怎么一代一代的子孙都还梦想着“逃离”?!可是,如果没有那么一次痛苦的经历,没有那么一次幻灭,她也是要走的那时候,她的最大理想不过就是一个军官太太。真的,逃离乡村,去为一个人活。这就是她——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全部梦想!现在想来,她在心里还为自己羞愧呢。

    这会儿,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那一点九八平方公里是多么的广阔!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岗,东面是河,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一望无际的平展,云蒸霞蔚,也是气象万千哪!在这么一个时刻,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起来了,有了一种飘逸,有一种飞升的感觉!眼前的视野是那样的开阔,略微有些寒意的风是那样的清冽,远处的麦田一片油绿,鸟儿在一行行电线杆上鸣叫着,树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儿一嘟一嘟地胖,挂在墙头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着,泛着金黄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烟尘,连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几分温热——于是,她对自己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说:“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她说:“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

    她说:“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会开出花来。”

    她说:“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妆。今天,我把自己‘打发’了。”

    她说:“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你们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女子,职责是没有性别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日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日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日子仍开不出花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压压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做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艳,她的花儿一般的生动,真真是让人们看呆了!人们仰望她的时候,嘴里几乎流出了涎水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更胜她母亲一筹,她的母亲就曾有过那么一个绰号,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亲还是没有她“洋气”在上梁,人们常把“与众不同”看做是一种外来的东西,那就叫做“洋气”她真是“洋气”呀!她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早些年,又有谁敢这样盯着她看?可现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对美的打望,这不是一个活活的仙人吗?

    而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骚乱,这就散会了吗?那些奶着孩子的妇女们,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问着,说啥?她说的是啥?是呀,人们还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说的那些话,有好多人没有听懂。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没有听清的怕也是多数。可是,她已经朝前走了,她声音不高,也没有解释什么,话一说完,她就头前走了,扛着一张锨。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骂骂的壮小伙!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回来后,她跟父亲谈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把父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父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激动了,激动得有些莫名美的确是可以征服人的,他们是为她的美丽而折服。他们就信她。也许,心中还揣着一个一个的小想头,万一呢,是不是?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脱,多么干脆!她往那里一站,就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强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性就跟着调起来了,走就走!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人就说:“树。”再问:“树吗?”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父亲。

    原本,刘国豆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压不住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根处晒暖的小老头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的痛苦。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当场发现了。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屁股的地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么多的心,她受了那么多的累,可是,她要唤醒的,还是没有唤醒。她怎能不伤心呢?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高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也有人喊:“民兵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可是,就在人心将乱的时候,就在“斗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样的忧伤!眼睛里充满着悲怆和绝望。她站在那里,心中的凄凉透过目光漫散出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羊她的声音哑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月光般的凉意。她从人们的喊声里又听到了那种含有“毒气”和“恶意”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一旦开始,是很难控制的。她不让人们这样,她的目光制止了人们的骚动。她说:“保国,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她说:“阳光还用争吗?风向还用争吗?那是天赐的。”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头也就不再烂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

    美是一种希望

    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粗的一条绳,那绳是好麻拧的,很结实。那绳子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根好绳。她已戴好了肩垫,把绳子的一头挂在肩上,另一头就挂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实一些,挂一个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动的,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后,她就拉着这块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绳又太新,那是一条新绳,绳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垫,勒在了肉里,她觉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觉得肩上湿了,肩头上有热热的流动,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前探着,挣扎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慢慢地,她觉得地动了,地终于动了,土地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裂动,她感觉到了那动!这时候,老德突然跑来了,老德拦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说:“进城吗?”她说:“哎。”老德有些不信,就问:“就是你说那城,新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再一次说:“哎。”老德说:“你说的,人人能上户口?”她说:“我说过这话。”这时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头,老德看见了她肩头上的血,老德说:“香啊,你肩上红了。”她说:“有血吗?”可老德又躲躲闪闪地说:“有一点红,也不老红。”就在她肩着绳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德却说:“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还有个猪圈呢,你得把猪圈捎上。”她问:“德叔,猪圈吗?”他说:“猪圈。”她想了想,说:“那就捎上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德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说:“又怎么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女,你看,还有个鸡窝呢,你就一并捎上吧。”这时,她就有些勉强了,说:“德叔啊,鸡窝就算了吧。”老德就连连作揖说:“大侄女,这鸡窝可是你婶子的命!你还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只有叹气的份儿了。老德是村里最老实的人,一个老实人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她说:“那就快点。”可是,一语未了,众人就围上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她,一片敲锅底的声音!人们说,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个猪圈,又带一鸡窝!那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捎带点东西呢?!还有人大声嚷嚷说:“我这里还有一匹虱子!你说过,只要是性(读‘秀’)命,都可以入户口。虱子也是个性命,我得带上”于是,在一片嚷嚷声中,人们又放上了许多不该放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

    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乱,贼一样。那会儿,她觉得,要是不帮他一下,他就真会闹出病来,说不定人就毁了。一天夜里,她把他叫到了烟炕房,她仍然按习惯叫他老四,她说:“老四,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到学校教书去吧。”他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她说:“不要再说这话,再不要说了。”他叹了一声,说:“这心里缺着一块,疼啊。”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教书去吧。等将来,好好成个家。”他说:“你呢?”她笑了,说:“我好好的。”他突然说:“日子里有很多刺。”她说:“心一硬,那刺就软了。”他说:“好人,为什么总掉进刺窝里呢?”她说:“阳光也有刺,你怕阳光吗?”他忽然改了口,说:“你恨他吗?你该恨他。”她决绝地说:“不说他了,不说他。”他说:“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呢?你要是一拦,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想走的,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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