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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云端上的仙子,现在谪下了凡尘,是凡人家里的一名妇人,一名好妇人。

    我紧紧抱着她,上天何其厚待我,把她给了我。我以前从不知道爱是这样平凡,也让人甘心这般平凡的事。

    但事情不会这样就算完,我虽然不计较她的从前,但心里仍有一个阴影,她心里也有。当初她并没有正式嫁给秦查理,在法律上,姓秦的拿她莫奈何,可是姓秦的只要一天不死,就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我们从未正式谈过这个问题,然而彼此心里有数。

    佳雯始终不肯讲她把那两个人怎么处置,我当然不会笨得相信她把秦查理和纪梅子丢进海里,她是小心眼,但还不至于草菅人命。

    小李大概知情,不过他不会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他把秦无双当作他的女神,惟恐照应不周,怎么可能跟我提及过去与她有关的人。目前我惟一可以问的人大概只有蔡叔了,他却远在厦门走不开。

    我永远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如查能不发生事故,其实不知道也罢。

    一周之后,裴俊荣被放了出来,起初控拆他的罪名并未成立。

    这样事引起了相当广泛的讨论。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如果在两年前,大概是百分之百没指望,但仅仅两年之隔,台湾的改变太厉害了,经济、社会、文化、政治,所有秩序、观念都在一夕之间有了新的看法和说法。

    依佳雯的意思,这叫做进步。

    "时代改变了。"她对我说,"以前的那一套不流行了。"

    她短短的一句话就呈现了一个事实,但这竟也是真的。我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敏感,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马上就能嗅得出漏洞在哪里,而且急着去钻。

    "因为我在第一线上,"她自豪地说,"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里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这是个一切讲究快速、实际和专业化的时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继续打我的石雕,跟我心爱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若不跟随时代的脉搏呼吸,跟着时代时步,你将会被时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时代性的人物,她已把我当成了山顶洞人。

    她不知道她这句话其实也别无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时,原野奇侠便说过这几个字,而现在,连原野奇侠都没有人要看了。

    裴俊荣出来后,心性大改,宣布金盆洗手,关闭了企业所属的公司,包括白的黑的,震惊了黑白两道。

    苞他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外围分子更是不在其数。他说散就散,若不是极大的魄力绝对办不成。我冷眼旁观,看他搞什么把戏。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总行吧。

    裴俊荣被称作天王不是没道理的,他的确是个王,当初我没机会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国,现在见他亲手拆散,不带一丝火气也不留一点余地,真真要有大勇气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这才服了气。

    他的忏悔与觉悟也表现在实际的行动上,他收手之后,把大部分的钱拿出来以我母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办了孤儿院与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制造了多少罪孽,现在才开始要做好人。

    舆论对这一位新出现的慈善家恭维备致,只有他心里明白,他的忏悔老天爷晓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所安排,在澳洲买了一个农场,正式移民到那里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亚洲移民的新乐园,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儿,他没有仇家,可以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对他这样做的只有佳雯,她刚刚在风头上,呼风唤雨非常之得心应手,现在一下子将她拉下马来,再也没有刺激和风光,她怎么受得了。她就像是一个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们不能说停就停,那么多人靠我们家吃饭,说散就散,人家心里怎么想?"她振振有词,"更何况,大伙儿做这个做惯了,突然不做,要他们怎么办?"

    她说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从前所做的是坏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变不了正经事。

    她这样胡说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说话了,他向来一言九鼎,就是佳说也得买帐。

    他懒得听她那一大套,只说了三个字:"不许做。"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万语也只有三个字。

    裴俊荣在秋末启程,他的手续办得很顺利,澳洲张着双手欢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并不欢迎过去有污点的人,但他没有任何记录。说也奇怪,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恶人,依照官方的说法,竟是一片空白。

    在他走的前夕,我们父子间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谈话。最后才说出真心话。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当黑帮老大,这次真被关起来,才找到一个好理由。

    "还有一个好帮手?"我轻描淡写的问。

    他的脸红了。这个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脸红,有关单位果然帮了他的忙,要解散一个作祟多年的组织,是得让更有力量的后台来帮忙不可。

    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毕竟,他所做过的,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但他能够后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谅。今后,他将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带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数十年,怎么也不肯走的家伙,到澳洲去耕田种地,养牛养羊。

    对于这些曾是社会大毒害的人们,这可能是个最寂寞的结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轰轰烈烈地在第一线上成仁,已经是过时的神话,毕竟,成为一个死人还会有什么乐趣?

    秋天过了,潭边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顾我的反对,硬是造起了一个大壁炉,每天光为着升火添柴,就要忙个好半天,但他乐此不疲,因为无双喜欢。

    我反对的理由是空气污染,不能坚持的理由是少数服从多数,连无双肚子里的小生命算起来,他们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这么个祸害下来,可真是照应我。

    可是我也没处找她算帐,她到澳洲第二个礼拜就不见了。

    这在意料之中,她好高骛远,教她去澳洲种田,她岂会甘心,更何况她的黑暗大业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这样说算了就算了?

    无双比我还担心她。

    "她帮了我们大忙。"无双说。

    "我知道。"我轻轻拥住无双。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揽爱管闲事,我跟无双不可能会在一起。佳雯显然脾气大心眼小,但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没话说。

    然而不论我们是感激她还是恨她,都帮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里走,我没能耐把她硬抓过来朝向太阳。

    裴俊荣也没去找她,他在信里跟我说,"如果见到你妹妹,多担待她一点,好好照应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时,我方能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的确对子女有天生的责任。

    无双临盆的那个晚上,事情并没有任何征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医生说她的预产期是三天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准备。

    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小李一个人在忙,他现在娘娘腔得要命,从找医院到买小孩的衣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个大塑料鸭子给我看,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结果是婴儿便盆。

    "你真是个奇花异果。"我对他皱眉。

    无双问我奇花异果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像我这样愈来愈受到肯定的艺术家,不能说粗话,下次我再说这四个字,她要知道我讲的正是"怪胎"二字。

    小李在这个晚上一点也没闲着,抱着本婴儿与母亲在看。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别人会误以为他要生孩子。

    我在打石头。这是我第二次展览的作品,实在也不比生孩子简单,无双最用功,她扶着肚子走来走去,腿上缚了个码表,医生说要日行万步,她还当真,少做了一点运动便闷闷不乐。

    我们一家子和乐融融,远处却突然传来枪声。我以为是放鞭炮,但只见小李马上放下书翻身出去,刚才表情还很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凶光。

    枪声不止一响,接二连三的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无双受到意外的惊吓,阵痛提早开始,我用手表替她计时,如果符合医生所嘱咐的标准,就马上送她去医院。

    小李到后屋去了一趟,再踅回客厅,要我在家里守着无双:"我出去看看。"

    我见他腰里鼓鼓的,知道他还是没有听我的话把枪处理掉,但也没时间责备他。无双痛得连冷汗都冒出来,把我弄得手忙脚乱。

    小李去了很久却没回来,无双却愈叫愈厉害,不能再等了,非马上出发不可,我急得要命,赶紧到码头边去叫他把船划了回来,一出了院子,就听见水里有东西往岸上游。

    "谁?"我心中骇然,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是我。"那声音很微小,但居然是佳雯。这么冷的天,她掉在冰冷的水里挣扎得盘疲力竭,我没法子也跳进水里,把她拉上岸。我冻得发抖,上岸后,正要开口教训,经路灯一照,这才发现她上上下下全身都是血。

    小船这时也回来了,小李急忙帮我把佳雯弄进屋。

    "出了什么事?"我问佳雯,但她紧闭的眼睛,非常的苍白虚弱。割开她的衣裳,她的伤口在心脏附近部位,离要害不到三厘米,血大量的往外流,像破了的水管。我不忍心看,难过得别过了头。

    小李比我镇定,他飞快拿来毛巾和医葯箱,替佳雯止血,但我怀疑他是徒劳无功

    "人呢?"佳雯张开了眼睛问。

    "死了!'小李回答。

    "几个?"她又问。

    "两个。我看得很仔细,不可能有活口。"

    佳雯满意地闭上眼睛,可怜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你杀了人?"我大吃一惊,"你疯了。"

    小李用眼色示意我别出声,免得惊动无双。我回头望了一眼,无双阵痛刚过,正忙着深呼吸,什么也没听见。

    "她杀的是谁?"我问。

    "秦查理和纪梅子。少爷,他们回来了。"小李深深地看我一眼。

    "你早知道?"

    他点点头。我看到他腰里的枪,心里凉到底。难怪他不把枪缴回去,秦查理摸进来,干掉我和无双的机会是五十对五十,而我们不可能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佳雯会做了我的守护神。

    佳雯在这时,呻吟着:"水给我水"

    小李去倒给她,我发现她全身颤抖,跪下去,将她整个抱在怀中。"振作点!"我鼓励她,"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我会好,一定会好的。"

    她对我笑了笑:"骗人。"

    我无限心酸,喉咙里一阵哽咽。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我骂她,骂着骂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裴家最后的一个男人,会以鲜血与生命来赎裴家的罪孽,没有料到,竟会是佳雯

    "告诉你一个秘密"佳雯的手无力的搂住我的颈子,"我不是你的妹妹,是爸爸在高雄码头捡来的。"

    "不要说了,养点精神。"我对她吼。"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皮肤像冰一样冷,嘴唇没有了颜色,但眼睛竟异常的明亮,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就我报歉一直对你那么凶。"

    我傻傻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吻我!"她看着我,眼中那出奇明亮的光辉一点点在褪,一点点在褪。

    我们的船才到彼岸,佳雯就在我怀里断了气。她去的时候,我的灵魂与身体同样震憾。她只有十七岁,对会生还不了解,对生命还没真正享受过,但是,她就这么样的去了。

    留下一个我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真希望我们不曾遇见,真希望初次见面时那个偷去我钱包的女阿飞,没有再出现过。

    我松开了被她紧握的手,异常冷静地把她交给小李,然后扶着无双上了等候在那里的救护车。一路上,她发出骇人的嘶喊声。

    在我的生命公式里,一切活着的最优先。

    无双在黎明时阵痛达到了最顶点。我站在待产室外,听见婴儿呱呱的啼声惊走了所有的黑暗。

    "恭喜你,是位千金。"护士小姐探头出来对我说。

    我木然地看着她。

    就在这黑夜与清晨的交界点,一个生命逝去,另一个生命诞生,就像蜘蛛百合一样,它们绽放,它们凋谢,它们在这个世界来与去,只有花朵与生命,是永远不朽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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