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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康安被韵桑发现,竟是一点也不尴尬,访若无事地朗笑一声“我正要找韵柔姑娘呢。”

    韵柔含笑问:“不知我有什么事能帮上三爷的?”

    “我想问你,你家小姐到底喜爱些什么?这些年来,我每次来拜访,都带着宫中上好的珠玉美缎,可是小姐从来不是撕就是砸,没收过一次。不能让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稍稍开心,我这样的男人,岂不是太无能了?”福康安笑意从容,语气和缓,丝毫也看不出这是跟踪被发现后所编出来的应急之词。

    韵柔微微一笑“我家小姐素来不是向富贵折腰的人,若要她开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买些精巧可爱、又有意思的东西即可。像那梆枝编的小篮子、胶泥垛的风炉都好,保准小姐会喜欢得不得了。”

    王吉保不以为然地插嘴:“就这些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一颗明珠,便能换来一整车都不只了。”

    韵柔斜睨了他一眼“我说的那些小东西虽然便宜,但要细细挑选,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东西,这一份心思,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比不上的。你把你未来的少夫人,当作什么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没料到这个看来温柔纤弱的女子一番抢白,竟如此辛辣,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着引开话题“我以往倒从未在街市上买过这样的小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买得合小姐的心意。”

    韵柔含笑义说:“这也无妨,近日我家小姐狂爱一样东西,公子若能取得,保证小姐是断然舍不得撕烂的。”

    “什么好东西?”

    “是一本叫石头记的书。”

    “石头记?”

    “对,此书朝廷不许刊行,民间只得手抄流传,但目前坊间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再也无处可觅。小姐深爱此书,每日牵肠挂肚,不能忘怀。公子若能寻到后四十回,保证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会对公子发脾气了。”

    “石头记?这是什么书?是否有诽谤时政之处,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写些什么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韵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误会了,这石头记妙就妙在并没有写半个英雄能人,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的不过是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

    这样的文字,三爷这般大英雄人物,当然不屑一顾,不知道并不稀奇。至于朝廷为什么要封禁,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头记?”福康安皱眉凝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对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孙大学士在府里做客,夜里头说笑唱和,也不知怎么吵起来了,我听着好像也是说什么石头记,一个说什么扬党抑钗,一个又说什么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他们俩平时那么好的交情,竟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

    韵柔点头不住,满脸都是光彩“自然是宝党之争了,我与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痴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这女子眸中异彩不绝,心中忖思着,这石头记是何等魔书,怎么上至朝中高官,小至这闰中女儿皆痴迷若此?

    韵柔见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礼“三爷已经问完了我,该轮到我问三爷了吧?”

    “哦,姑娘也有问题吗?”

    韵柔笑意温柔,徐徐开口:“请问三爷,打算把我家小姐怎么办?”

    “这个恕我听不明白。”

    “好,既然三爷不明白,我就慢慢说明白。”韵柔依然在笑,温柔的眼神却忽然锐利了起来“当初三爷与小姐定亲,便已经是一桩大大的奇事了。再说,三爷当时明明十分不愿,事后却像是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不仅对老爷夫人都礼敬有加,更时常带着重礼来看小姐。若说这其中没有半点古怪,只怕无人相信。”

    “姑娘说的话,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变得深不可测。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韵柔姑娘,请你记住你的身分。”

    “我当然记得我的身分。”韵柔的声音忽然冰冷,毫不惧怕地看向王吉保“我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犹如姐妹一般,小姐爱我重我,就连读书识字,也让我和她一起学习,才有今日的我。我做的哪一桩事不符合我的身分?”

    一番话抢白过去,也不理王吉保难看的脸色,她转头望着福康安,继续说道:

    “福三爷,我不知当初为什么你们要定这门亲,但时隔多年,或许这门亲事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

    虽然崔家沾了博府的光,举家抬旗,老爷也做到翰林学士,可论到门第,与傅家仍是云泥之别。傅家真的会守当初的婚约吗?”

    福康安静静地望着这个素来纤美温柔,而今却变得凌厉逼人的女子,良久,方才徐徐地问:“你以为我福康安是什么人?”

    韵柔听了柔婉一笑“有三爷这一句话就够了,韵柔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去。

    王吉保犹自忿忿然“这个丫头好大的胆,竟然连爷都敢质问!”

    福康安微微一笑“这就是崔咏荷的不凡之处了。竟能令一个全无地位的弱女子,为了她,而有气魄胆量的质问我。崔咏荷绝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是个只会爬树、扔东西永远脏乱的野丫头。”

    王吉保不以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争辩,只得点头应是。

    福康安自知他心口不一,却也无心去解说,目光谣望荷心楼 心却回到了数年之前,那一天,额娘强行定亲,自己苦劝不得,气极之下,回府禀告父亲之事

    “阿玛,这事你得管一管,额娘她居然硬要为我定下一个娃娃亲。”

    “胡说什么,前儿我才告诉过她,诚亲王家的弘畅,有意给你说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额娘不可能还会想给你定别的亲。”傅恒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略有些怪异。

    福康安一怔之后,立刻叫了起来:“什么?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玛,我不想娶公主。”

    “为什么?你大哥、二哥都是额驸,你为什么会不想娶公主?这可是至大的荣耀。”

    “什么至大的荣耀?古往今来,驸马无数,又有几人留下过名字?就算真有才能胆识的,只因挂了个驸马的名分,人家也只会说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将来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留名后世,绝不愿借助皇家的光彩。

    而若说与皇家联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经足够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玛,你主持军机处多年,哪里事繁任重,就有你一力照料,且你诗人诚挚有礼,处事妥当,现今的地位是你凭本事挣来的。可是,外头不还是有人日日议你是外戚,是沾着皇后的光,才有今日的吗?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将来别人说起我,也只会说,原来他是十五格格的额驸,怪不得仗好打、官好当。”

    傅恒听福康安一说,想起自人军机处以来,自己时时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错,只恐落人话柄的辛酸,于是叹息一声:“难得你看得如此透彻,并没有被皇家的尊荣冲昏了头,的确远胜你两个哥哥。更难得你有这样的志气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业,只是,你该怎么去拒绝弘畅的好意呢?”

    “不用拒绝,阿玛只要对外宣布我已定亲,大摆宴席,此事自然就消弥了。”

    “定亲?”

    “对,侍读学士崔名亭之女,额娘十分喜欢她。”

    “崔名亭只是个小学士而已,又是汉人,我两家突然定亲,只怕皇上也要过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烦着朝中满汉相争,六部的满大臣、汉尚书互相指责吗?阿玛特意为我定下汉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满汉一家的善政,正是为着贯彻皇上的旨意,如此一来,相信皇上只会称赞阿玛,绝不会再过问的。”

    傅恒先是一怔,而后笑了出来“你这鬼灵精,这倒好,你借着人家过关,反而博了个体承圣意的好功劳。只是”

    他脸色忽而一正“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为了躲避与皇家联姻的一个策略,可是对人家女子却是一生大事。我傅家虽是当朝一品,却也不可仗势欺人,误了清白女儿家。”

    福康安平静地笑了笑“阿玛,我知道傅家是什么门第,阿玛是什么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会尽身为男人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无论如何,我不会负她。

    当年的诺言,似犹在耳边,纵然当初只是利用,但许下的诺书,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他会视她为他的妻子,娶她进门,爱她护她,怜她惜她,即使这样的诺言,她并不曾听到。

    用力地摇摇头,摇去纷乱的心思,不理会王吉保带着疑问的眼神“我们回去吧。”

    王吉保点头,随福康安一起往园外走去,才没走几步,园门处已涌进一大堆人。抢在最前头的一对夫妇.整整齐齐的官服命妇装扮,分外隆重。一看见福康安,喜得脸上带笑,飞快地走过来。

    福康安微笑着迎上去“给老师和师母请安。”

    崔夫人笑得满面春风“都是自己人,做什么这样客气?”

    崔名亭一点名士矜持也无,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听说你得胜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师母一起赶去中堂府道贺,谁知博中堂入宫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来了,本想赶回来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气,非要招待我们夫妇,所以回来晚了,真是怠慢你了。”

    “老师言重,我们两家怎么会有怠慢一说。”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孩子最长情了,这些年来,凡是年节喜庆。生日寿辰,或是出征回京,总带着贵重的礼物上门,这份心意,最是难得了。”崔夫人语气无比热络“快来,咱们到前厅去,一起为你洗尘庆功。”

    “师母我”

    “千万别推辞。”崔名亭截住福康安的话,拉着他,快速地往前走着。

    崔夫人连声地催促:“快,去荷心楼,叫小姐来见客啊。”

    福康安听了,忙阻止说;“不必客气了,我方才已见过她了。”崔咏荷哪里会给他好脸色看,怕不把酒席给掀翻了。

    “这就好,这就好,咏荷不懂事,你要多担待才是。”崔名亭笑得无比欢畅。

    福康安知道这一顿跑不了,便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崔名亭去了前厅,但他还记得回头对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轻声说:“你去纪学士那问问石头记是本什么书,他总编四库全书,举国书目仕他选求,只要他帮忙,应该可以把散失的后四十回手稿找到。”王吉保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离去了。

    韵柔步上了荷心楼,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崔咏荷低骂:“你跟那混蛋都说了些什么?”

    韵柔笑盈盈地拂开珠帘走进楼阁,望望楼外栏杆,方才笑说:“刚才并没有看到你倚栏张望,你怎么知道我在和福三爷说话?”

    崔咏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瞪圆眼睛看着她。

    韵柔皱眉苦思,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躲在珠帘后头,悄悄地看啊!”崔咏荷跳起来就要打她“你胡说些什么?”

    韵柔一边躲,一边笑“这也役什么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爷每回得胜回京,满街都是姑娘观望吗?那些大家闺秀,不便抛头露面,全躲在阁楼上偷偷地瞧,一时忍不住还会扔些什么手帕啊香囊的下来,我才知道古人说潘安出门,掷果满车,全都是真的。”

    崔咏荷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你不要拿我比别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全凑到那个混蛋面前,让他快快退婚就好了。”

    韵柔叹息着摇摇头“可惜福三爷对小姐你一片痴情,只怕不是那样轻易就会迟婚的。”

    “他对我一片痴情?”崔咏荷冷笑。

    “若不是痴情,为什么现在还站在下头,望着荷心楼发呆?”韵柔指指楼外,笑得像一只正在戏弄老鼠的猫。

    崔咏荷站起来,小心地借着珠帘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那家伙想干什么?不是又在想什么害人的诡计吧。”

    韵柔摇头叹气“唉,你看他望着这边,不知在想什么,就如宝玉在潇湘馆前犯了痴狂般,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点吗?”

    崔咏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开眼,不再理睬韵柔。但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楼下忽然热闹起来。神色微微一变,不再顾忌被楼下的人发现上前几步,直接靠近了栏杆看着楼下的一大群人。

    没有人发现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众星拱月地围着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声一阵阵传上楼来,爹和娘熟悉的声音刺心又刺耳。

    “自从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胜回朝,总算这份诚心有了回报。”

    “是她妇道人家见识短,你文武双全,素来战无不胜,我从来就没担心过,只想着怎么为你洗尘庆贺。”

    “唉,我们女人没你们男人见识广,不也是一片心吗?算起来,咱们咏荷才是最担心你的人。你别看她平日害羞,见了你都要躲开,不愿多说话,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宁,怎么功都不见笑一笑,直到听说你打了胜仗,脸上才露出点欢颜我们家咏荷啊她可是”

    随着人渐渐远去,母亲那特别高亢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崔咏荷静静地倚着栏杆,双目遥望着远方,总是带着怒气却也有着无比生气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韵柔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什么饱学名士会在权贵面前如此的谄媚?当他们在福康安面前献媚之时,可曾在意过女儿心中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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