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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一周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琳达特雷斯林。

    六点刚过几分钟,我和阿尔文放下书,到马房去看巴特卡普,我们认为它那天下午扭了筋。

    兽医来看过了,给它敷上了泥罨。阿尔文真诚地为之不安,这使我感到欣慰,因为我总是乐于发现她有温柔的感情。

    “别着急,阿尔文小姐,”塔珀蒂告诉她“不出这个星期,巴特卡普准会象狗似的撒欢儿。瞧,吉姆可是从我们这儿到地角的最好的兽医,我讲的是老实话。”

    她高兴了,我告诉她明天将用黑王子来代替巴特卡普。她对此很激动,她知道黑王子将会考验她的勇气。我很高兴地看到她愉快中只是略显不安。

    我们点出马房的时候,我看了看表。

    “你愿意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吗?”我问“我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

    我惊异于她居然说愿意,于是我们便去了。

    梅林山庄所在的高地约有一英里见方。通向大海的斜坡很陡,不过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起来还算便当。园丁们在这个花园里下了不少工夫,在繁花似锦的树丛的掩映下,这里的景色实在秀丽。高大的乔木星罗棋布,棚架式拱道点缀其间,虽说时节已晚,玫瑰花却依然艳丽诱人,芳香飘溢。

    人们可以坐在树荫下,放眼观海,从这些花园望过去,府邸的南侧傲然挺立,气象宏伟,峭壁顶部的这座庞大的花岗岩建筑宛如固若金汤的要塞。它不免带有一种挑战的神气,仿佛不仅要和浩瀚的大海比个高低,而且要与大千世界争个胜败。

    我们走在散发甜香的花间小径上,与道旁树木平头,这才发现有两个人在那儿。

    阿尔文倒吸一口凉气,随着她视线,我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并肩而坐,依偎在一起。她肤色暗黑,是我所曾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容貌显然是众所瞩目的。她发上披着一条轻薄的罗纱头巾,点缀在罗纱上的许多金属小圆片闪闪发光。我想她长得很象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人也许是蒂坦尼亚吧;虽然我一直认为蒂坦尼亚是够俊秀的,但是她却可以和她媲美。她天生丽质,于人们的眼睛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不管你想不想,总要对她望上一眼,爱慕不已。她的连衣裙呈淡紫色,是用薄绸之类的柔软衣料作的,领口处别着一个大钻石别针。

    康南首先开了腔。“啊,”他说“这是我女儿和她的教师。原来,利小姐,你和阿尔文出来散步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说,就来拉阿尔文的手,但是她却非常没有礼貌地闪开了。

    “我可以和您和特雷斯林夫人坐在一起吗,爸爸?”她问。

    “你在与利小姐一起散步,”他说“难道你不认为应当继续散步吗?”

    “好的,”我替她作了回答“来吧,阿尔文。”

    康南转向他的伴侣:“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利小姐,她是可钦佩的!”

    “康南,为了你的缘故,我希望这个家庭女教师是十分十美的。”特雷斯林夫人说。

    我感到很尴尬,仿佛我是一匹马站在那儿,任他们对我评头论足。我相信他知道我很狼狈,倒觉得挺有趣。常常有些时候我认为他是个很讨厌的人。

    我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只是在阿尔文晚上睡觉之前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来,阿尔文。”我补充一句,我把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牢,因此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

    “可是,”阿尔文反抗道:“我要留在这里。我想与您谈谈,爸爸。”

    “你明明看见我有事。另外找个时间再谈吧,我的孩子。”

    “不,就现在这很重要。”

    “不会所有的事都重要的。让我们明天再谈吧。”

    “不不现在!”阿尔文语气里带着歇斯底里;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固执地抗拒他。

    特雷斯林夫人低声说:“我看阿尔文是个挺有决心的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冷冷地说:“利小姐来处理这件事吧。”

    “当然啦。十全十美的家庭女教师嘛”特雷斯林夫人的语气里带着挖苦的意味。她的话那么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我粗暴地抓起阿尔文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

    她抽抽噎噎,不过直到我们进了家里她才说话。

    这时,她说:“我恨她。你难道不知道,利小姐,她想做我的新妈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认为那样做危险。因为,我总感到很容易被人听见。直到我们进入她的房间之后,我关上门,才说:“这话说得多奇怪,她自己有丈夫,又怎么能想做你的妈妈?”

    “他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说他们只是在等着他死。”

    我感到很吃惊,她竟然知道这样的流言。我想:我得把这件事对波尔格雷太太说说,要他们在阿尔文面前谈话当心些。是不是那些姑娘们或是塔珀蒂对她说的?

    “她老是到这儿来,”阿尔文接着说“我不让她占我妈妈的位置,我不让任何人占。”

    “你对不可能的事过于敏感了。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讲这样的话,我坚持这一点,这对你爸爸来说是不名誉的。”

    这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她是多么爱他呀!我暗想。可怜的小阿尔文,可怜的孤独的孩子!

    罢才,当我置身于那座美丽的花园,在树荫下被迫听那个美人的讥诮话时,我还在为自己感到委屈。我自言自语:这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那么多,而别的人一无所有?我若是戴上薄纱、佩上钻石,会不会美呢?也许比不上特雷斯林夫人,但是我敢断定,那一定比祖母留下来的棉布衣裳、美利奴绒线衫和绿松石别针要合适得多。

    而现在,我忘记了为自己抱屈,我的同情完全倾注到阿尔文身上。

    我望着阿尔文上了床,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感到心头有一种消沉的情绪。我一直想着康南特里梅林在树荫下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的情景,暗自沉吟着,他是否还在那里,他们谈些什么。卿卿我我,我猜想。当然我和阿尔文干扰了他们之间的调情。他竟然沉溺于有失尊严的私通,我感到惊讶,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不体面的。

    我走到窗前,使我欣慰的是,从这儿看不到南面的花园和大海。我的双肘撑在窗台上,在这香气飘溢的傍晚,我望着窗外,天色此刻还不太暗,但是太阳已经隐去,黄昏的蒙胧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转到那边我曾在帘子上看见人影的窗上。

    帘子已经拉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色帷幔。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帘子,不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是要在窗口见到露出的一个面孔,或频频挥动的手吗?有时我可以为自己的幻觉嘲笑自己一番,但是这个黄昏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时我见到帘子移动了,我晓得有人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十分反常。这与在树荫下遇到了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有关系。但是,直到这时为止,我还从不曾充分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来解释今晚的反常。我感到我们这次的邂逅是一桩羞辱,但是,我随时准备再冒一次风险,这种机会还会有很多。艾丽斯的房间不在我的房间这一边,但是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园里散步,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一旦给我撞上了,我会被认为相当愚蠢。不过我不顾后果。我不管这些了。对于艾丽斯的思绪萦绕在我的心头。有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要揭开她的死亡之迷,以致准备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我离开我的房间所在的府邸的这一翼,沿着画廊来到艾丽斯的梳妆室。我轻轻地敲门,心儿在怦怦直跳,我很快地打开了门。

    一刹那间,我没看见有人。而后我发觉帘子在抖动,有人藏在后面。

    “谁?”我问道,声音足以掩饰我心头的恐怖。

    没有回答,不过任何躲在帘子后面的人都是很想不被发现的。

    我大步走过去,把帘子拉到一边,看到吉利缩在那里。

    她那茫然若失的蓝眼睛的上下眼脸惊恐地颤动着。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她却挣脱开我跑到窗子那里去了。

    “没关系,吉利,”我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继续凝目注视着我,于是我接着说:“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开始用目光扫视着房间,好像她是要找人来帮忙,一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她见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而我对此是看不见的。

    “吉利,”我说“你晓得你是不是应当到这个房间来的。不是吗?”她离开我越来越远了,我重复着我说的话。

    这时她点点头,但又立即摇摇头。

    “我要带你回我的房间,吉利。然后我们再谈一会儿。”

    我搂住她。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我把她拉到门口,但她走得非常勉强,到房门口时,她回过头来望望;这时她突然喊道:“夫人回来,夫人,现在来吧!”

    我紧紧抓住她,把她从房间带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几乎不得不把她拖到我的房间。到了我的房间,我牢牢地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双唇在颤动。

    “吉利,”我说“我真地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她那迷惘的神色依然存在,我抓住机会,又继续说道:“我想成为你的象特里梅林夫人那样的朋友。”

    这句话使她大吃一惊,刹那间,迷惘的神色消失了。我偶尔有了另一个发现:艾丽斯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是很好的。

    “你到那儿去寻找特里梅林夫人,对不对?”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是那么悲哀,以致于我被感动得表现出异常的神情。我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现在我们脸对着脸了。

    “你找不到她了,吉利。她死了。在家里找她是没有用的。”

    吉利点点头,我弄不清她点头的含义是同意我说找也无用呢,还是她仍相信在家里会找到特里梅林夫人。

    “那么,”我接着说道“我们得忘掉她,对不对,吉利?”

    苍白的眼皮垂了下来,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说“我希望我们会。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不会孤独了,对吗?”

    她摇摇头,我认为她那双审视我的眼睛已经消失了茫然若失的神色,她现在不发抖了,我相信她不再害怕我了。

    突然她从我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向门口跑去。我并没有去追赶她,她在开门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嘴唇上挂着一丝儿微笑。然后,她离去了。

    我相信我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我相信她已经克服了对我的畏惧心理。

    这时我又想起艾丽斯,她以前对这个孩子始终很好。我开始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艾丽斯的肖像。

    我走到窗前,目光扫过“l”形建筑,望到那个房间的窗户,想到我在帘子上望到人影的那个夜晚。我发现了吉利并不能理解这一点,我所见到映在那儿的人影绝对不是小孩子的,而是一个妇人的。吉利可以藏在艾丽斯的房间里,但那天晚上,我在帘子上见到的影子并不是她的。

    我到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里喝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很高兴地招待我。“波尔格雷太太,”我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重要,我很与你商量商量。”

    她自豪地昂起头,我可以看出,征求她意见的家庭女教师,在她眼里,一定是理想的家庭女教师。

    “我很高兴陪你坐上一个小时,请你喝一杯我最好的厄尔格雷茶。”她对我说。

    一边喝茶,她一边带着近似慈祥的表情打量着我。

    “好,利小姐,请你告诉我,你要问的是什么?”

    “我有点不安,”我告诉她,若有所思地搅拌着茶“这是由于阿尔文的话引起的,我敢说,她听信了流言,我想这对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是很讨厌的。”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因为我肯定,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女士一定会感到的。”波尔格雷太太回答道,我不禁觉得她的话中有某些程度的虚伪。

    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在峭壁上的花园里散步,碰到主久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阿尔文说了一句令人不快的话,她说特雷斯林夫人想做她的妈妈。”

    波尔格雷太太摇摇头。她说:“茶里一匙威士忌怎么样,小姐?要想振作精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并不想喝威士忌,但是我可以看出波尔格雷太太是想喝的。如果我拒绝与她一起在茶里加烈性酒的话,她一下会感到扫兴,因此我便说道:“请来一小匙吧,波你格雷太太。”

    她打开食橱上的锁,拿出瓶子,给我斟威士忌要比给她自己倒茶精细得多。我下意识地感到奇怪:她在食橱里究竟放了什么别的东西?

    现在我们两人就象一对共谋者,波尔格雷太太显然十分怡然自得。

    “我恐怕你对这件事会觉得有些吃惊,小姐。”她开了口。

    “我有思想准备。”我让她确信这一点。

    “呃,托马斯特雷斯林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几年前,他才娶了这个年轻太太,一个女演员,有人说她是从伦敦来的,托马斯先生到那儿游览,便把她带回来了。我可以告诉你。小姐,她的到来轰动了四方邻里。”

    “我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

    “有人说她是全国最漂亮女人中的一个。”

    “行为漂亮才算漂亮。”

    “不过外表也还是漂亮的。”我补充一句。

    “男人们会发傻气。我们的主人也有他的弱点。”波尔格雷太太承认。

    “如果有流言,我极希望不要传进阿尔文的耳朵里。”

    “你这样想当然合乎情理的,小姐,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那个孩子的耳朵可象兔子一样灵。”

    “你认为是戴茜和基蒂唠叨出来的吗?

    波尔格雷太太走近了些,我闻到她呼出的酒气。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闻到我呼气中的酒味。“人人都这么说,小姐。”

    “噢,是这样。”

    “有些人说他们不是那种要等牧师祝福的人。”

    “呃,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吧。”

    我感到沮丧,心中暗道:我恨这一点,这太卑劣了。对于象阿尔文这样一个敏感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可怕。

    “主人是受性格的影响,用特有的方式来喜欢女人的。”

    “所以你认为”

    她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现在托马斯先生死了,这个家就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他们现在所必须等待的是让他死去。特里梅林夫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到口边。我本不想提问,但是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我心里,不容我回痹篇去:“当特里梅林夫人在世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吗?”

    波尔格雷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去看她,几乎从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晚上他骑马出去,直到早晨才回来。呃,他是主人嘛,他自己爱怎样就能怎么样。烧饭、打扫、料理家务,或者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我们在这儿就是干这类事的。这是有个尽头的。”

    “原来你认为阿尔文只是重说众所周知的事情罗?托马斯先生一旦死去,特雷斯林夫人就要做她的新妈妈了。”

    “我们中有些人认为这是可能的。有些人对于这件事不会感到懊恼。她的夫人身份于我们这些家里人不会有多大干扰;所以我倒是说,最好让这件事情正规化。”她道貌岸然地继续说“我不久以后就能见到我服待的主人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是做孽,我如实告诉你,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能不能提醒姑娘们,不要在阿尔文面前唠叨这件事呢?”

    “那就象不让杜鹃在春天里唱歌。我可以揍她们两个,直到我累得揍不动为止,但是她们还会饶舌的。她们实在没有办法,生来就是这样嘛!她们两个之间没有多大差别。如今”

    我表示同感地点点头。我想到了艾丽斯,她曾目睹她丈夫与特雷斯林夫人之间的暖昧关系。难怪她会随时准备和杰弗里一起出走。

    可怜的艾丽斯!我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你不得不忍受何等的痛苦啊。

    波尔格雷太太兴高彩烈,因此我觉得还可以与她谈谈其他一些我凑巧很感兴趣的问题。

    我说:“你曾想到教吉利认字吗?”

    “吉利!啊,那可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姐,吉利现在并不象她原来那样。”波尔格雷太太敲敲自己的前额。

    “她能唱好些歌儿。她一定学会了不少,既然她能学会唱歌,就不能学会其他东西吗?”

    “她是个很怪的小东西。她以这种方式来到人世。我不常谈起这类事情,但我敢肯定你已经听说有关我詹尼弗的情况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动了感情。我在想是不是与威士忌要关。“有时我想吉利是个该死的孩子,我们并不想要她;可不是吗,詹尼弗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在摇篮里的小东西刚满两个月。两天后海浪才把她的尸首卷到岸边来。是在梅林海湾找到的。”

    “很遗憾,”我柔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摆脱了伤感。“她已经去了,但是吉利还在。从一开始她似乎就不象别的孩子们。”

    “也许她意识到了这个悲剧。”我冒味地说。

    波尔格雷太太带着傲慢的神情望着我。“我们对她仁至义尽我和波尔格雷先生两人都是这样。他为她考虑得很多。”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她不象其他孩子的?”

    “慢慢想到这一点的,大约在她四岁的时候。”

    “那是几年时间了?”

    “大约四年。”

    “她肯定与阿尔文同龄;她看上去要小得多。”

    “比阿尔文小姐晚生几个月。她们有时在一起玩在一个家里,你想,又是同龄。让我想一想她快到四周岁时,出了一桩事故。”

    “什么事故呢?”

    “她正在车道上玩,离大门口不远。女主人沿着车道骑马回来。她是个很会骑马的人。这时候,吉利突然从树林中跑了出来,被马踢了一下。她头朝地栽下去。她没有被马踩死真是运气。”

    “可怜的吉利。”我脱口而出。

    “女主人心里很难受。她责备自己,尽管这根本不能怪她。对这一点,吉利应当更清楚。我们常常告诉她要注意看路。可是她突然冲出来,很可能只为追一只蝴蝶。吉利对鸟呀、花呀这一类的东西很有兴趣。自那以后,女主人一直精心照料她,吉利总是到处跟着她,她一不在家,吉利就会着急。”

    “噢,是这样。”我说。

    波尔格雷太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我是否还要再来一杯。我婉言谢绝了。我看到她又往杯里倒了一匙威士忌。“吉利,”她继续说“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她没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看起来象是上帝存心报复她,因为有这样的说法:父辈们有罪过就会降灾到孩子的头上。”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潮漫过我的全身。对这种曲解,我很反感。我简直想打这个女人一记耳光,她竟然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着威士忌,把她的外孙女的苦境当作上帝的旨意接受下来。

    我对这些人的麻木感到惊异,他们不是把吉利的怪癖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却相信这是报仇心重的上帝为她父母的罪过而给了她应有的惩罚。

    不过我一声不响,因为我相信在这个家里,我与一股古怪的力量搏斗,如果要取得胜利,就需要可以支配的伙伴。

    我要理解吉利。我要宽慰阿尔文。我发现自己对孩子很喜爱,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方面的爱好。的确,我从到这里以后,已经对自身有许多发现。

    我想把精力集中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样做,可以使我不去想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想到他们就使我怒火中烧;在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恼怒称为“可恶”

    因此我坐在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间里,听着她的谈话,并没有告诉她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整个家里是一片激动的气氛,因为要举行舞会了艾丽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哩;一周之间,大家的话题再没有别的。我发现要让阿尔文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课上是困难的;基蒂与戴茜高兴得简直要发狂,我经常发现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臂膀,试着翩翩地跳起华尔兹舞来。

    花匠们忙碌着。他们把暖房里的花卉搬出来装饰舞厅,急于让盛开的鲜花给他们带来荣耀。请贴散遍了四乡邻里。

    “我不明白,”我对阿尔文说“为什么你们会感到如此激动,我和你都不参加这次舞会。”

    阿尔文梦幻般地说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常常开舞会。她喜欢舞会。她的舞姿可美啦。她总是走进来,让我看看她的模样。她长得挺美。然后她总要把我带进日光浴室,休息时,我总是坐在帘子后面,从窥视孔往舞厅里看。”

    “窥视孔?”我问道。

    “啊,你不知道。”她得意地看着我说。我猜想,发现她的家庭女教师常常处于一种痛苦自身无知的境地中,那么这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好玩的。

    “我对这座房子有许多地方并不清楚。”我急忙说“我见过的地方还不到三分之一哩。”

    “你是没有见过日光浴室,”她同意道。“家里有好几个窥视孔。噢,小姐,你不知道窥视孔是怎么回事,很多家庭都有的。连威德登山庄也有一个。妈妈曾经告诉我,男人们举行宴会,女人们混在里面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于是这时她们便坐在窥视孔那里。她们可以朝下面细细观望,但是不应当在那儿。礼拜堂里也有一个那一类的。我们把它称为麻疯病人的圣体遥拜窗。他们不能进屋来,因为是麻疯病人,所以只可以通过这个圣体遥拜窗来看。但是我要到日光浴室去,从那儿的窥视孔往下看。啊,小姐,你应当一起去,请一定去。”

    “我们以后会清楚的。”我说。

    举行舞会那天,我和阿尔文还象平时那样去上我们的骑马课,只是那天她骑的不是巴特卡普,而是黑王子。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骑在那马上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我暗忖,如果她要成为一名骑手,就必须超越巴特卡普这一级。一旦她骑了黑王子,就会较有信心,很可能再也不去骑巴特卡普了。

    我们前几课上得很好。王子表现得挺不错,阿尔文的信心在增强。我们两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她将在十一月份举行的赛马会中至少能参加一项比赛。

    不过这一天我们却并不顺利。我怀疑阿尔文老是想着舞会而不是骑马课。平时除了上骑马课之外,她仍然不愿与我多接触,极其奇怪的是,在上骑马课时,我们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只要一脱去骑装,我们似乎就自动地恢复到那种原有的关系上去了。我设法改变这种状况,但是没有成功。

    我们的课快上到一半时,王子突然奔腾起来。我原没有让她策马奔驰,除非是拉住缰绳。无论如何在围场里是没有地盘跑马的,我本想在对阿尔文的信心有了绝对把握之后,才更加放手地让她骑。

    要是阿尔文不慌张,记住我教她的要领,那么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但是王子开始奔跑的时候,她由于害怕便轻轻叫了一声,她的恐惧象是立即传给了这匹受惊的牲畜。

    王子飞奔起来,马蹄在围场的草地上发出嗒嗒声响,使我胆战心惊,只见阿尔文把我教她的要领忘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歪向一边。

    转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因为事故刚一发生,我就当机立断。我马上追上去,恰巧在王子跑到篱笆之前抓住它的笼头,因为我相信它是想跳出去,那就意味着我的小学生会摔得很惨重。恐惧给了我新的力量,我猛地把缰绳抓到手中,就在它正要蹿上篱笆时把它勒住了。我让它站稳脚,而这时,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阿尔文安然无恙地从马背上滑到地上。

    “没什么,”我说“你精神恍惚了。你还没有达到可以有丝毫大意的程度。”

    我知道,那才是与她相处的唯一途径。尽管她仍在颤抖不已,我还是让她重新骑到王子的背上,我知道,经过这一场事故,她对马又会害怕起来。我驱除了她的恐惧,绝不让这场恐惧卷土重来。

    尽管勉强,她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到我们课上完之前,她已不复害怕,我知道她第二天还要骑马的。所以那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满意,因为我将最终使她成为一名骑手。

    当我们要离开围场的时候,她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我回头问道,这时我骑马走在她的前面。

    “噢,小姐,”她嚷道“你已经扯裂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连衣裙在胳肢窝下裂开了。噢,这件衣服越来越够呛了。”

    我扭回头,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件骑装我穿着一直是太紧了一点,在我抢救快要翻身落马的阿尔文时,袖缝承受不了那额外的绷力,绽开了。

    我一定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因为阿尔文说:“不要紧的,小姐。我给再找一件,我知道,还多着哩。”

    在我们回家时,阿尔文暗地里喜滋滋的,我从未见她如此兴头过,这使我感到奇怪。她看到我的狼狈相竟然那么快乐,以致于把刚刚经历的危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论如何,这一发现使我有几分困窘。

    客人们开始纷纷到来。我不能自禁地从窗口窥探。入口处车水马龙,我瞟见那些华丽的衣着,羡慕得透不过气来。

    舞会在我那天曾去看过的大厅里举行。我到这里来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没有进去过,因为我总是取道后面的楼梯。是基蒂劝我偷看一眼的。“多么可爱啊,小姐。波尔格雷先生象一只有两条尾巴的狗那样团团转。如果他培育的花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准会对我们哪个下毒手哩。”

    我想我很少见过布置得这么美观的环境。柱子用树叶装饰起来。“这是科尼什的老风俗啦,”基蒂告诉我“规定是在五月里,但是即使在九月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姐。估计还会开别的舞会的,因为伤心的日子过去啦。嗯,还会开的。总不能老是哀悼下去呀,是不是?你可以说这是五月期间的习惯,你不这样认为吗?这是老年头的结尾、新年头的开始。”

    我望着从玻璃房端来的花盆盛开着的花卉,巨大的蜡烛插在墙壁上的烛台里。这个大客厅给波尔格雷先生和他的花匠们带来了荣耀。我想象出当这些明烛熠熠生,宾客们穿着各色鲜艳服装,佩戴各种珠宝钻石翩然起舞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珠光宝气的景象啊。

    我想成为宾客中的一员,我是多么盼望这一点啊!基蒂已经开始在大厅里迈开舞步,面含微笑,向想象中的舞伴躬身施礼。见此情景,我微笑了。她看上去是那么陶醉,喜形于色。

    这时,我觉得我不该在这样情景下呆在这儿。这太不合适了。我就象基蒂一样俗不可耐。

    我转身便走,激动地喉咙都哽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阿尔文一道吃了晚饭。由于她爸爸忙于应酬客人,她显然不能与他一起在小餐室里吃饭。

    “小姐,”她说“我把新骑装放进你的小橱里了。”

    “谢谢你,”我说“你考虑得太周到了。”

    “呃,你可不能再穿那件骑装啦!阿尔文大声说,嘲弄地指着那件紫色长袍。

    只因我不致因没有衣服而缺课,她才这样不厌其烦我应当了解这一点。

    在那时,我问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指望的是不是比人家准备给予的要多?我对阿尔文来说算不了什么,除非我可以帮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点是要记牢的。

    我厌恶地望了望我那件紫红色的棉布长袍。这原来是我最心爱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是在我谋得了这个差事时阿德莱德姨母的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另一件是灰色的对我来说是最不合适的颜色但是我想看上去不那么太呆板,稍微有点儿不象是个穿紫红色衣服的家庭女教师。但是它们似乎是多么不合体呀,紧身胸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脖,配上奶油色花边领子和奶油花边袖口。我意识到我在把自己的衣服与康南特里梅林的客人的衣着作着比较。

    阿尔文说:“快吃完吧,小姐,别忘记我们要到日光浴室去哩。”

    “我想你应该得到你爸爸的同意图”我说。

    “小姐,我总是从日光浴室里偷看的。人人都知道我是这样做的。妈妈过去常在大厅里抬头望我,还向我招手呢。”她微微皱起眉头。“今晚,”她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要想象她在下面,尽管在那里跳舞。小姐,你认为人们死了还会回来吗?”

    “多么古怪的问题!当然为会罗”

    “那么,你不相信有鬼罗。可有些人相信。他们还说见到鬼,你认为他们讲见到了鬼是在撒谎吗,小姐?”

    “我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他们的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沉默不语,因为此刻我感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假如她回来,”她若有所思地说“她就会参加舞会,因为她喜欢跳舞。”她仿佛突然记起我在场似的“小姐,”她接着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一道去日光浴室,我单独一个去也不在乎。”

    “我会去的。”我说。

    “我们现在就走。”

    “我们首先得把饭吃完。”我对她说。

    当我跟随阿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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