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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型云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共计毛豆、小排骨、螺蛳、泡菜四种。一碗凉面,用青葱和油拌的。篆油和虾子面来自岭南,好得不能再好。一小壶半斤装的陈年绍兴雕。黄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酒香。

    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到桌边。男的斯文清秀,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女的年轻一点,白晰丰腴,尤其是黑色衣裳更衬托出她肌肤白嫩光滑。她长得很媚,那对眼睛永远含着销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饮酒吃面,如此细腻风光的柔情密意,已经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过是一个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元”这个名字不见经传,但在那成熟美丽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却是无价之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已。

    荀燕燕这个名字却不简单,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几乎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代表戏曲最高成就。

    她启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绕梁三日,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偏僻的乡下,荆钗布裙,泥垣陋屋。现在的荀燕燕光茫,如同乡村的妇人竟无区别。为什么辉煌的灯光,震天的喝采和掌声,公爵王侯王孙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为什么清寂平静的生活却可以取代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闪动爱情光芒,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程士元。

    原来如此,爱情,真挚的爱情可以使泥土变成钻石黄金,清淡的水也可变成最馥郁的美酒。

    面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声碎裂。荀燕燕吃惊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壶,道:“娘子,不要紧,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啪”的一声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乐天安命的哲学也讲不下去。

    荀燕燕美丽的双眸中涌出泪珠,神色变得很凄惨。

    程士元柔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该讲明白的时候,对不对?”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元道:“不多,因为我不愿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也明白,是另外一男人。回想起来我有点对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说了。咱们认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点一定要说明,他虽然全心全意爱我,我亦很钦仰尊敬他。然而我对他却不是爱,比起你完全不一样,你可明白?”

    程士元凛然道:“我明白,我们都没遗憾。让他来吧!”

    屋顶右角突然暴响一声,瓦木纷飞中现出一个洞。接着一条人影飘落地上,阳光恰好从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别明亮。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脸庞瘦削,眼睛显得很大,浓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无情。

    他有两把剑,一把斜插背后,一把用左手握住剑鞘。

    他的眼光有如两道冰柱,没有丝毫感情。说道:“我是血剑会第七把交椅的木鱼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双眼一瞪,四肢发软,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态度从容,盈盈一笑,道:“木鱼姚本善,这名字很好听。只不知血剑会是什么?如果是帮会,为什么找上我们?”

    “木鱼”姚本善冷冷的道:“血剑会不是帮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替人杀人。”

    替人杀人,意思便是说受雇杀人,当然无须解释其他问题。荀燕燕只要知道谁出钱雇用他们就足够了。

    木鱼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聪明人,一定不会多问。”

    荀燕燕身子紧挨程士元,末日已经来到,多说多想白费气力。她也感觉到程士元很平静安稳,这是最使她安慰的。如果他的爱情如此真如此深,则死亡岂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如果很聪明不询问问题,我血剑会有一条规矩,如果对方不抗不罗嗦,可以有一个遗言心愿,平会必定替你办到。说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说。”

    程士元捏住她柔软白腻的手掌,道:“我没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已把一切安排安贴才与你隐居。三年之后当然更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欢欣的光芒,道:“我们此生,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死死都有如这一辈子,我也愿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谢你什么?”

    荀燕燕道:“一定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说。”

    程士元道:“我们能日夜不离隐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无罢凝,在园子篱笆下晒太阳,对着各种花草树木发呆,而离开阳光轻风花草树木,就见到你的娇靥,你让我自由自在,发呆也她,读书写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要不人家早就找到了我们。我最感激你这一点。”

    他的欲望微小?只不过每天能发发呆,尽量在阳光中树木花草中浪费一点生命!财富权力声名都不重要。

    荀燕燕感动得深深叹息,柔声道:“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厮守一起晒晒太阳而已。但回想之下,却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见你在园中窗前,静寂冥想,就感到无限幸福无限快乐。”

    木鱼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时光是别人赐予,与荀姑娘的机智无关。我们三年前端午节,就知道你们买下此屋。”

    程士元讶道:“何以让我们过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认为一两年时间,你们彼此就会厌倦。他深信隐居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又日夕不离,必会争执厌倦。”

    他的道理很对,两人同居于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完全无变化,完全没有憧憬梦想,连一个亲朋的来往应酬都没有,谁能不厌倦失望?爱情还能够存在?

    但他错了,如果是真的相知的爱情,朴实平淡只赚少,三年实在太少,连三十年都不够。

    你如果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获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陪着真正的知已!

    血红色的剑刃,幻映出血红色的光芒,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红红的血。

    但他们的面容很安详,甚至还呈现快乐。你我任何人都会快乐,如果你真正深信获得知已,深信没有白活,谁能不快乐满足?虽死何憾!

    敲门的白衣少年长得挺俊,眼睛圆大乌溜,唇红齿白。可惜矮了一点,所以俊美有余,潇洒不足。

    应门的侍婢约摸十五六岁,相貌俏丽,身栽发育得很好。

    少年说道:“我找花解语。”声音有点怪,似是迫紧喉咙而发。

    侍婢道:“这儿是陈府后院侧门,你一定找错地方。”

    少年伸手抓住她的臂膀,使她几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处来的好大胆轻薄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在门口动手动脚。

    不过她双腿竟不听话站直,以至娇躯有一部分碰触。

    她又忽然觉得已移入门内,门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发生,少年不但抱紧她,还在她颊上亲几下,啧啧有声,说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么名字?”

    侍婢惊得全身发抖,却不忍挣脱,颤声道:“我叫喜儿。”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啧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无情。记清楚,浪子辛无情,告诉花解语,她立刻会见我。”

    喜儿奔到楼上,面色青白全身抖个不住。

    端坐在蒲团的花解语眼光澄澈平静温柔,喜儿忽然恢复镇定,道:“小姐,他说他叫浪子辛无情。他动手动脚坏死啦。”

    花解语居然不查询辛无情的样子装束,因为问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是淡淡道:“请他来。”

    浪子辛无情狂妄轻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儿快步登楼。到得楼上,喜儿早已太靥飞红,娇喘不已,闭上眼睛大有任由鱼肉亦不会反对抵抗之意。

    花解语微笑瞧看,居然声色不动。浪子辛无情讶道:“你究竟看见没有?小丫头很不错,肉呼呼的。”说时,竟然揉摸喜儿胸前结实双峰,动作猥亵之极。

    花解语答道:“你要我说甚么?猜一猜你是谁?猜你的来意?”

    辛无情忽然把喜儿丢在软榻上,道:“小丫头春心已动,快找个人给嫁了。”

    花解语答道:“你来此并非讨论丫头之事?我们转入正题如何?”

    辛无情瞪大眼睛,闪动狂野不忿光芒。我绝不相信你花解语猜得出我的来意!他想道:

    “你只不过故作镇静假装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点点头不开口,花解语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猜得出你是谁。”

    辛无情说道:“我是谁?”

    花解语道:“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芳名绿野。”

    她一定没有猜错,因为对方只皱起双眉而没有否认。

    花解语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处,所以想问我。”

    绿野忽然又把喜儿抱起,下楼后空身回来,才道:“喜儿跟你多久?”

    花解语道:“三个月左右了。”

    绿野道:“你能信任她?她会不会泄露秘密?”

    花解语道:“我本来没有秘密,现在才开始有。”

    绿野道:“她的样子有七成假装,只有三成当真。哼,她休相瞒得了我。”

    花解语沉吟寻思,绿野的话很有理,喜儿此女的确很工心计,外表却装成天真纯洁。从前没有什么事所以不必寻究。但现在却不可不研究一下。

    绿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语讶道:“那你何故找我?”

    绿野道:“一来瞧瞧你的样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潋滟温柔,澄波荡漾间闪耀出聪慧光芒。”

    花解语愣惑之色完全流露无遗。此一评语决不是性野稚嫩如绿野可以说得出的。莫非绿野深沉不露,表面虽又野又嫩,其实是大有才情学识之人?

    绿野见她楞完又楞,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这评论是谁给你的?”

    花解语反而舒口大气,道:“正是。”

    绿野道:“宋妈妈,你猜不到吧。”

    花解语泛起宋妈妈搽满脂粉圆脸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对眼睛,深邃似海,饱含智慧和经验。

    绿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妈妈从不评论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妈妈,那又是谁对我说的呢?”

    花解语真正发现绿野不简单便在此时,如果绿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岂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绿野又道:“你有没有想到严星雨?”

    花解语叹口气,说道:“没有,因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绿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语道:“我跟小辛只见过一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绿野道:“但我却知道他没有忘记你。”那天与严星雨会面,阎晓雅和小郑没能暗算他,有那么一刹那绿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语。

    花解语摇摇头,道:“你找我的第二个原因呢?”

    绿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这就赶去。我想问问你有关黑石谷的情况。”

    花解语吃一惊,道:“小辛为何要去?”

    绿野道:“说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毒。他必定是为你而去。”

    花解语道:“他也许是找李碧天,但不是为我。”

    绿野道:“不为你为谁?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你。”

    花解语道:“不对,除了李碧天,还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小辛!”

    绿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当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还要冒险去黑石谷?”

    花解语道:“小辛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唯一传人。几年前李碧天亲口对我说过,他出道二十年以来,虽然未逢敌手,但多年来遍访李继华从前的医案事迹,发现若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在世,他一定落败,而且一定败得很惨。”

    绿野道:“听说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三十年来失去踪迹,李碧天还提他作甚?”

    花解语道:“李继华就算死了,但他必有传人。小辛岂非就是证据?”

    绿野道:“李碧天如果见到小辛,会不会跟他较量比划?”

    花解语道:“不知道,你看呢?”

    绿野毫不迟疑,道:“我若是李碧天,当然找小辛比划一下。”

    花解语道:“李碧天是以后的事,但小辛首先要碰的是恶仙人韩自然。”

    绿野道:“对,但我永不相信那些画符念咒的邪术,我决不像普通人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词漠视了天地间不可解释之奥秘。对于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坚信必无,并且予以嗤晒,亦属迷信。

    花解语不和她辩论这个问题,说道:“你想怎样?”

    绿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过经验,肯不肯告诉我?”

    花解语道:“你为了小辛而冒险闯入黑石谷?你神智还清醒吧?”

    绿野道:“我神智那一点不清醒?”

    花解语道:“黑石谷从来不许女人进去,你可知道?”

    绿野道:“知道,你不是入过黑石谷又安然离开?我怕什么?”

    花解语道:“我和你不同,我见过韩自然几次,亦见过李碧天几次,你认识他们?”

    绿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谁不知道韩自然十年未离黑石谷一步,你几时见过他?”

    花解语道:“我见过他,我不骗你。”

    绿野道:“你骗我不打紧,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说真话。”

    花解语道:“你不相信也是应该,但为了小辛,你最好别涉险。”

    绿野忽然怒目圆睁,冲到花解语面前,她显然野性发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悬崖勒马,退后两步,道:“为了小辛?说得好听?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须到黑石谷去?”

    花解语垂手无言,如果小辛当真为她而去,她自应承担部分责任。但小辛岂是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为什么?为了谁?前年她到过黑石谷,除了几个白衣僵尸以外,不见有人,恶仙人韩自然也见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确在湘江边一个幽僻风景很美的庄院见到恶仙人韩自然。海枯石烂李碧天为他们介绍。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决不会假。

    只不知其时她已中了毒没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会不会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为什么?

    花解语心很乱,但绿野何尝不是?此行空自泄露小辛秘密,却得不到丝毫收获。花解语不该把一切有关资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诚相见,说不定可以找出授救小辛之道。

    两个美女,一个像烈火,随时随地可以烧掉一切,一个却如春水般温柔,能够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与不幸都一样。

    楼下传来声响,显然有几个人踏过青草树叶迅快来到。

    绿野大眼睛睁得更大,怒声道:“是什么人?你的何镖?”

    花解语道:“我没有保镖,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喜儿,我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其余两个人轻功很好,步声是故意弄出来的。”

    其实她们两人谁都瞧不见楼下的情形,亦没有到窗口张望。

    绿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镖就好办,我把他们的狗头都拧下来。”

    花解语徐徐自蒲团站起来,使得绿野改变冲出去的心意。花解语道:“他们明知你姓辛,仍敢前来。可见得准备很久,是专门等小辛的。”

    绿野道:“哼,小辛除了阴阳怪气之外,还有些什么了不起。这两人不见得是天下无敌高手专门来对付小辛。”

    花解语道:“你不把小辛当成一棵葱,但外面武林都不敢这样想法。所以敢出面对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转了转,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两个人一定很年轻,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发生,最好换回女装。”

    绿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们有什么能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那一边?”

    花解语笑一下,笑容悦目赏心之极,虽是无心一笑,都掩不住无限温柔,令人不觉心软销魂。

    她道:“我当然在你这一边。”

    绿野却怔怔瞧着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个男人,一定会爱上你。无怪你出道数年,灵犀五点金名震江湖,但你们却不肯以真面目见人,永远蒙着面纱。”

    花解语道:“你说到那里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过是保持神秘。”

    绿野道:“不,你是心高气傲之人,你不愿将来的人误会灵犀五点金乃是美色赢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灵犀五点金乃是以实学横行江湖。”

    花解语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但我心须承认你真是我的知已。”

    楼下一个年轻强劲的男子口音传上来,道:“姓辛的,下来!”

    另一个较粗壮但也很年轻的口音接口道:“不下来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亲口承认不敢露面,也就算了。”

    绿野道:“果然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花解语道:“说到小伙子,我忽然有点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欢中年人,他们成熟稳重,懂得很多,却又未失去活力。”

    绿野皱一下鼻子,道:“我认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们都上过床,你试过没有?你懂得什么?”

    花解语显然被她狂野大胆的言论骇住,连跟很多男人上床的话也敢说出,她究竟是怎样的妇孩子?她还希望有一个真真正正全心爱她的吗?

    当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一定会有男人能不在乎这些,仍能全心全意爱她。问题是她能否遇得到?绝大多数男人不能忍受这件事,这又是定论。

    绿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虚伪而又胆小,畏首畏尾。我承认中年人较为细心温柔,能制造更多情趣。但年轻男孩子冲劲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岭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鱼。敢打赌连吃十个馍头,一口气二十碗酒。中年人敢么?”

    花解语眼中闪过羡慕向往的光芒。青春灿烂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经过。但现在已离她遥远得不堪回想,为什么?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属?抑是因为她忽然成熟而远离狂妄没有顾忌的年华?

    她们椅着栏干瞧着,楼下草坪只有两个年轻男子,肤色黝黑,更衬托出另一个长身玉立白晰少年的英姿。他们都佩着兵器,粗壮,黑的是长剑,长身玉立的少年带的是长刀。

    他们直着眼睛凝视花解语,娇艳的芳容使他们忘记了大敌,这正是年轻人胆大粗疏的本质,有时连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记。

    花解语娇柔的声音传下去,道:“两位相公都英姿勃勃,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一定未见过面,不然的话我一定记得。”

    长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对,我们虽然仰慕小姐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无锡徐良,和姑苏灵犀五点金黍蜀同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结识。”

    他指指旁边粗壮少年,又道:“这位是夷洲剑客林火土。”

    花解语向他多看两眼,才道:“夷洲现在称为台湾,听说武功源流以福建蒲田南少林为基础加上东瀛剑术,自成一格。林兄来自台湾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闻之极,天下武功流派随口道出如数家珍。

    林火土钦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语道:“听说台北剑覃林家得东瀛风火两派剑道真传。二十年前出过一位出类拔萃的剑客,世称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你可与他有点关系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钦佩之色,道:“想不到远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声名。可惜林某得家传剑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扬名立万,真是惭愧之至。”

    花解语微微而笑,温柔得有如荡漾春风,说道:“你千万别苛责自己,中原能人如恒河沙数,武林之路凶险无比,定须忍耐小心。我很知道台湾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住在那的人都很凶悍么?风景好么?”

    林火土流露出回忆神情的表情。任何离乡背井的游子,忽然勾起家园形象,总不免情不自禁,涌起思乡波涛。

    甚至旁边的徐良,甚至绿野,都不作声。每个人都会尊重思乡情怀,因为任何人都能体会怀念故乡的无限沉哀。

    林火土说道:“剑覃只是乡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爱独自跑到淡水河边,夕阳暮晖,江水反映千重霞彩。有时我甚至沿河边走到村子,对岸就是关渡。另一边是淡水(淡水河出海处,镇名淡水,盛产各种海鲜,苍苍茫茫,海鸥出没)”

    淡水河畔的花红柳绿他没有提起,只记着对岸沙滩的夕阳晚霞。莫非他会有许多梦想遗落江边?在他梦想中的是谁家女孩?抑或只憧憬薰天富贵和叱咤风云的权势?

    林火土又道:“台湾是个很大的海岛,渔产稻米丰饶富庶,人人守礼知足,风俗淳厚。

    女孩子特别多情,也特别漂亮,别有风味”

    花解语忽然大声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乡,你一定很快乐。说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探你,带着许多江南的特产。你们喝着陈年花雕,用九孔、黑毛(海产,鲜美为诸鱼之冠,有鱼王之称),甚至担仔面下酒”

    林火土讶道:“你花小姐,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花解语道:“尊翁曾经来过江南,所谓一剑天涯就是他踏遍中国南北,江南还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剑下小心点,别杀错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眼眶涌满情泪。野心真累人浅,永远使人不能安分,勉强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贵?

    花解语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烟雨莺飞草长虽然美绝天下,但在你来说又岂及得淡水河边?”

    林火土道:“你说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剑覃故屋款待你。我会带你踏遍名山胜景,让你日后永远记得在三千弱水外的台湾岛上,还有一个朋友。”

    绿野忽然激动而掉下眼泪。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轻人,他决不会如此坦白真挚吐露心声。

    只是人生瞬息万变,谁敢订下这等日久路远之约?

    有些人谴责世人把男女关系限于很狭窄范围内,男女之间似乎除去爱、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冷静无情的现实确实如此,男女之间除去不合适原因,如果不是为爱为欲,他们还能够有什么花样?只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却总有些特立独行的男女不被爱、欲围限。

    他们看见并欣赏世间的真善美,认为爱与欲只是人性低级形式表现,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绿野的眼泪很纯洁,全无世俗爱欲。花解语心中亦充满感动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什么?名与利?但值得么?

    徐良退开三步,用冷峻声音道:“林兄速速离开,以免坏了你我两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请保重。”

    “但愿有一天在台北剑覃,我们好好醉一场。”接着他向楼上两个丽人抱拳行礼,态度严肃极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花解语绿野也好,徐良也好,总之都不要他淌浑水。林火土咬紧牙根,满胸说不尽描不出的情绪,突然转身大步出去。

    过了一会,花解语道:“徐良,你想找小辛么?”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起豪气,大声道:“对,我找小辛。”

    花解语道:“你以为这位是小辛?”

    徐良道:“你未见过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调戏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语笑一声,道:“我们打个赌,他没有调戏任何女子。如果你赢,我帮你擒下他。

    但如果他赢了,罚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结局当然醉得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对如此美艳的两个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语从他口中得到不少资料。例如此屋虽是陈家产业,但严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飘然离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亲湖光万里徐无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访寻故人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因为林震东离台三年杳地音讯等等。

    花解语用一条坚韧肉色细丝绑住徐良足踝,细丝深嵌入肉,竟然瞧不出来。花解语又用小刀在徐良膝盖鹤顶、犊鼻两穴各划一个十字,鲜血淋漓。

    绿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测高深的样子,但终于装不下去,问道:“这是干什么?”

    花解语道:“徐良的父亲是湖光万里徐无理,太湖本来有水陆七个家派,但现在一家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

    绿野道:“莫非徐无理赶尽杀绝?”

    花解语点头道:“他并非不容别人立足,而是他这个人天生不讲理,经常跟人家发出种种莫名其妙的冲突,但又无人赢得他手中之刀,时日一久就没有任何家派能够厚脸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亲如此不讲理,可见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无理重责。

    绿野道:“原来你帮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开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语道:“不,我是为我们着想,徐无理二十年前已列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无人能够抵挡,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绿野丝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震,忿然道:“他那一招叫什么名堂?我很想见识见识。”

    花解语道:“那一招叫做肝胆相照。很好听,但败于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脐孔破开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胆都掉出来看得到。所以叫做肝胆相照。”

    绿野忽然怔住。她修习过上乘武功,当然知道高手对阵伤亡并不足奇,但一刀把对方剖开肚腹却是极难极难办到。由此可知徐无理这招肝胆相照必有难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入十二名刀亦决非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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