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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上帝怜悯和宽恕你们的罪过①……”祷文从古塞夫斯基司铎那张撅起的嘴中飘出,仿佛是一串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轻盈地从一根看不见的麦秆里吐了出去。它们摇摇晃晃、飘飘扬扬地向上升起,映出了玻璃窗、圣坛和圣母玛利亚,映出了你、我、一切、一切。当祝祷进行到节骨眼的时候,肥皂泡突然不痛不痒地破碎了:“愿上帝体恤、赦免和宽恕你们的罪过②……”那七八个信徒刚刚用他们的“阿门”声刺破这些飞扬起来的气泡,古塞夫斯基便举起了圣饼,用完美的口型使一个在气流中战战兢兢的硕大的肥皂泡继续膨胀,最后用淡红色的舌尖将它送出。气泡缓缓上升,然后降落下来,消失在圣母祭坛前面第“排长凳的附近:“请看上帝的羔羊③……”——

    ①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天主教弥撒仪式上请求上帝宽恕的固定祷词。

    ②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前恳请上帝宽恕的另一段祷词。

    ③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甫分发圣餐时常用的提示语。

    没等“主啊,你到舍下,我不敢当①……”重复完三遍,马尔克便第一个跪倒在圣餐长凳前。我引着古塞夫斯基走下圣坛台阶,来到圣餐长凳前面。此时,他早已把头向后仰起,那张瘦削的面孔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几乎与圣母院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保持平行,舌头把两片嘴唇隔开。神甫用分给他的圣饼在他头上匆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就在这当口儿他的脸上沁出了汗珠。晶莹闪亮的汗珠在毛孔上再也站不住了。他没有刮过脸,浓密的胡茬儿把汗珠割得四分五裂。干涩无神的眼睛向外凸出。他的脸也许是在黑色坦克服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苍白。尽管舌头上积起了唾液,他也没有向下吞咽。那件铁质物品是对击毁多辆俄国坦克和那些幼稚的涂鸦的报酬。它不偏不斜地正好垂在最上面那颗纽扣的上方,对眼前的事儿显得无动于衷。古塞夫斯基司铎将圣饼放在约阿希姆-马尔克的舌头上。你这才为了吃下这块薄薄的面饼不得已地做了一次吞咽的动作。那块金属在这一过程中也做了相应的动作——

    ①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八节。按天主教传统,在分发圣餐前,教徒们需集体诵读这段引文。

    让我们三个人重新相聚,一次又一次举行这件圣事吧!你跪着,我站着——皮肤干燥。你的汗水将毛孔扩大。古塞夫斯基把圣饼放在厚厚的舌苔上。我们三个刚刚和谐地说完同一个词,便有一种装置将你的舌头收了回去,两片嘴唇重新合在一起。你的吞咽动作引起了连锁反应,那枚硕大的物体随之颤抖起来。我知道,伟大的马尔克将精神振奋地离开圣母院,他的汗水很快就会蒸发干的。如果说他的面颊后来重又变得湿润,闪闪发光,那是让雨水淋湿的。圣母院的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

    古塞夫斯基在干燥的法衣室里说:“他大概会等在门外。咱们是不是把他叫起来,但是……”

    我说:“您不用管了,司铎大人。我会关照他的。”

    古塞夫斯基用双手在衣柜里摆弄着薰衣草香袋:“他该不会干出什么蠢事吧?”

    他穿着法衣站在那里,我也没有过去帮他脱:“司铎大人,您最好还是别操这份心了。”当身穿军服的马尔克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对他说:“喂,傻瓜,你还呆在这儿干吗?我看,你还是去霍赫施特里斯①找找前线调配处吧。想点什么理由,解释一下超假的原因。我可不想管这份闲事。”——

    ①设在朗富尔区的军营。

    说完这番话之后,我本该马上离开,可是我并没有走,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分离不在雨天嘛。于是,我又试着好言相劝:“他们不会处罚你的。你可以说,你姨妈或母亲出了点什么事。”

    我每一次停顿,马尔克总是点点头。他时而咧开嘴巴干笑一声,时而谈兴大发:“昨天和图拉玩得真痛快。我可真没想到,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说句实话,是因为她,我才不想再走的。再说,我已经尽过自己的义务了,你说是吗?我准备提交一份申请。他们尽管把我发配到大博什波尔①当教官好了。那帮人恐怕又开始嚼舌头了。我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有些厌烦了,懂吗?”——

    ①大博什波尔,波兰小镇,靠近战前的德波边界。

    我可没有听信这一套,紧紧缠住他不放:“哦,原来是为了图拉。可是,那天车上的小妞并不是她!她在开往奥利瓦区的二路电车上,而不是五路。这儿的人都知道。你害怕了吧——这我能理解。”

    他坚持说自己和她于过那件事儿:“和图拉的事你就相信好了。我还上她家去过呢,就在埃尔森大街。她母亲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过,我可不想再去了,这是真的。也许我真是害怕了。在望弥撒之前,我的确有点儿空虚,现在已经好多了。”

    “记住,你并不信上帝。”

    “这与此事毫无关系。”

    “那好吧,当初你游到那边去了,现在你该怎么办呢?”

    “也许可以去找施丢特贝克和他那帮家伙。你不是认识他们吗?”

    “别提他们了,亲爱的,我和这帮人早就断了联系,以免招惹是非。既然你和图拉那么有缘分,还去过她家,倒不如向她讨教一番……”

    “你要知道,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在东街露面了。要是他们还没有去过那儿,那也绝不会再拖多久的。说真的,我能不能在你们家的地窖里躲躲?就呆几天。”

    我当时不想多管闲事:“你还是另外找个藏身之地吧。你们家在乡下不是有亲戚吗?图拉家也不错,她舅舅有个木匠棚……再不,就到沉船上去。”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沉思。事情就这么一锤定音了,尽管马尔克还说:“在这种鬼天气吗?”我费了不少口舌,把恶劣的天气也作为一条理由,执拗地拒绝陪他到沉船上去。但是,当时的情势却迫使我非和他同行不可:分离不在雨天嘛。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从新苏格兰区跑到舍尔米尔区,然后又跑回来,沿着波萨多夫斯基路向南。路边有一些广告柱,贴着许多号召人们勤俭节约的招贴。我们至少在两个广告柱的背风处猫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跑。从市立妇科医院大门向西望去,我们看到了一番熟悉的景象:在铁路路基和果实累累的栗子树后面,康拉迪完全中学的山墙和穹形屋顶显得坚不可摧。但是,他对此视若无睹;也许,他正盯着别的什么。后来,我们俩在帝国殖民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呆了半个钟头,三四个小学生也呆在那个哗啦哗啦直响的铁皮屋顶下面。那几个小家伙有的在互练拳击,有的在长凳上挤来挤去。马尔克把背转向他们,这也无济于事。两个男孩捧着打开的练习本走了过来,他们说的是侉味十足的但泽方言。我问道:“你们没课吗?”

    “九点才上课呢,去不去随我们的便。”

    “拿过来吧!喂,快点!”

    马尔克分别在两个本子最后一页的左上角写下了他的姓名和军衔。那两个男孩并不满足,还要他精确地写出击毁了多少辆坦克……马尔克只得依从他们,像填写邮局汇款单那样先写上数字,再写上字母。他后来还用我的钢笔又为另外两个男孩签了名。我刚要从他手里拿过笔来,一个男孩又发问了:“您是在哪儿干掉那些坦克的?是在别尔哥罗德①还是在日托米尔②?”——

    ①别尔哥罗德,苏联城市。1943年7月,德军向驻扎在库尔斯克的苏军发动进攻,史称“库尔斯克战役”。

    ②日托米尔,苏联城市。1943年年底,德苏双方曾在该城激战。

    马尔克本该点点头,就算完事了。可是,他却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不,小家伙,大多数是在科韦耳、勃罗得和布列查尼①一带。四月,我们在布查茨②追上了第一坦克军团。”——

    ①均为苏联乌克兰西部城镇。“库尔斯克战役”期间曾在这些地方激战。

    ②布查茨,地名,以前隶属波兰塔诺波尔省,战后划归苏联。

    我不得不再次拧下笔帽。这几个男孩想把这些全都记下来,吹起口哨把另外两个学生从雨中唤进了小小的候车室。有一个男孩一直默默地弯着腰,用自己的后背作写字台。这会儿他想直直腰,把自己的本子也递了过来,可是大伙儿都不答应:总得有人顶着嘛。马尔克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字迹——闪光的汗珠又从毛孔里渗了出来——写下科韦耳、勃罗得、布列查尼、切尔卡塞①、布查茨等地名。这些脸上油光光的男孩又开始提问:“您去过克里沃伊罗格②吗?”每个人都张着嘴巴,嘴里的牙齿残缺不全。他们的眼睛像祖父,他们的耳朵则像母亲家的人。每张脸上都有一对鼻孔:“你们现在驻扎在什么地方?”——

    ①切尔卡塞,苏联第聂伯河下游城市。德军的七个师曾被困在这里,1944年2月,付出了重大代价才突出重围。

    ②克里沃伊罗格,苏联乌克兰南部城市。

    “喂,瞧你问的是啥?这种事儿他是绝对不能说的!”

    “你敢打赌入侵①的事是真的吗?”——

    ①指盟军1944年6月6日在法国诺曼底登陆。

    “得了,你还是等到战后再打赌吧。”

    “咱们问问他是不是在元首手下干过。”

    “叔叔,您在元首手下干过吗?”

    “瞧你问的,你没看见他只是一名下士吗?”

    “您身上带着自己的照片吗?”

    “我们收藏这类物品。”

    “您还有几天假?”

    “是啊,还有几天呢?”

    “明天您还来这儿吗?”

    “您就说假期哪天结束好了。”

    马尔克不耐烦地夺路而走。学生们的书包绊得他踉踉跄跄。我的钢笔忘在那间小屋里了。我们在斜风细雨中一路小跑,肩并肩地跨过一个个水坑:分离不在雨天嘛。我们直到跑过运动场才算把那帮男孩甩掉。他们在后面又叫喊了好一阵子,毫无去上学的意思。直到今天,他们还一直惦记着要把那支钢笔还给我。

    跑过新苏格兰区,我们总算能在小果园之间安安静静地喘口气了。我不由得无名火起,像下命令似的用食指点着那颗该死的“糖块”。马尔克动作迅速地把“糖块”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它也像几年前的改锥一样系在一根鞋带上。马尔克想把它送给我,然而我把手一摆:“谢谢,我可不感兴趣。”

    他并没有把那块铁扔进潮湿的灌木丛,而是塞进了后裤兜。

    我是怎样离开那儿的呢?临时搭起的篱笆后面长着尚未成熟的醋栗,马尔克用双手摘了起来。我考虑着合适的托词。他往嘴里塞着醋粟,吐出果壳。“你先在这儿等半个钟头,无论如何也得带上干粮,否则在沉船上可呆不了多长时间。”

    假如马尔克说:“你得快点儿回来!”我准会溜之大吉的。当我开始移动脚步时,他几乎连头都没点一下,十个手指摆弄着篱笆之间的树枝,那张塞得满满的嘴迫使我收住了脚步:分离不在雨天嘛。

    开门的是马尔克的姨妈。他母亲恰好不在家。其实,我完全可以从我家里取些吃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要家做什么呢?我想看看他的姨妈有何反应。令人失望的是,她扎着围裙站在我面前,竟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提。从敞开的门里飘出一股气味,足以使人的牙齿麻木:马尔克家正在炖大黄①——

    ①一种耐寒的多年生植物,可以入药。

    “我们想为约阿希姆举办一个小型庆祝会。喝的东西倒是绰绰有余,但我们要是饿了……”

    她一声没吭,从厨房里取来两听一公斤重的油炯猪肉罐头。她还拿来了一把开罐器,但并不是马尔克从沉船里摸上来的那一把。那一把开罐器是他在船上的厨房里和蛙腿罐头一起找到的。

    当她在厨房反复考虑拿什么东西好时——马尔克家的餐柜总是满满的,他家有几个乡下亲戚,想要什么只管伸手——我不安地站在过道里,两眼盯着马尔克的父亲和司炉拉布达的宽幅照片。机车尚未生火。

    他的姨妈拿来一只网兜,用报纸包好罐头,对我说:“吃这种油炯肉,一定要先热一热,要不然向太硬,下了肚没法消化。”

    如果我临走时问她一声,是否有人来打听过约阿希姆的消息,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但是我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门口说了一句:“约阿希姆让我向您问好。”实际上,马尔克甚至连让我向他母亲问好的意思都没有。

    雨仍在下着。当我回到小果园,站在他的军装前面时,他并不急于打听什么。我把网兜挂在篱笆上,搓着被勒痛的手指。他照旧在吃着尚未成熟的醋栗,这使我不由得像他姨妈那样关心起他的身体来了:“你会把胃吃伤的!”但是,当我说完“咱们走吧”之后,他又从果实累累的树枝上摘了三大把,将裤兜塞得满满的。我们在新苏格兰区绕着狼街与熊街之间的居民区走了一圈,他一边走一边吐出坚硬的果壳。当我们站在电车后面一节车厢的平台上时,他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电车左侧可以看到烟雨蒙蒙的飞机场。

    他的醋栗使我大为恼火。雨势渐渐减弱,灰色的云层变成了乳白色。我真想跳下电车,让他一个人在车上继续吃他的醋栗。但是,我只是说道:“他们两次到你家打听过你,是些穿便衣的家伙。”

    “是吗?”马尔克仍然朝着平台的板条格垫上吐醋栗壳。一我母亲呢?她知道吗?”

    “你母亲不在家,只有你姨妈在。”

    “她肯定是上街买东西去了。”

    “我想不是。”

    “那么就是在席尔克帮着熨衣服。”

    “可惜,她也不在那儿。”

    “想吃几个醋栗吗?”

    “她被接到霍赫施特里斯去了。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快到布勒森时,马尔克总算吃光了醋栗。但是,当我们走在被雨水冲刷出许多图案的沙滩上时,他还在两个湿透了的裤兜里摸索着。伟大的马尔克已经听见了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看见了湛蓝的波罗的海、依稀可辨的沉船和停泊场内的几艘轮船。地平线在他的两个瞳仁里画出一条横线。他说:“我不能游了。”这时我已经把鞋子和裤子脱了下来。

    “你别胡扯好不好。”

    “真的不行,我肚子痛得厉害。都是那些该死的醋栗。”

    我禁不住动起火来,骂骂咧咧地翻着衣兜,总算在上衣口袋里翻出一马克和几芬尼。我攥着这点儿钱跑到布勒森浴场,在老克莱夫特那里租了一条小船,租期为两小时。实际上这件事并不像写起来那么简单,尽管克莱夫特只是随便问了几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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